是夜,西域邊陲的古格王國已經(jīng)漸漸沉睡,千里之外的另一處王朝卻徹夜難眠。
皎潔的月光灑在廣闊無垠的草原上,天地間一片靜謐,偶有動物撥開花草又消失不見的窸窸窣窣聲,白日里可愛動人的野花叢也逐漸收起那一片燦爛的金黃。四面八方逐漸升起一陣霧氣,給這蒼茫大地籠上了一層令人難以捉摸的色彩。
哈拉和林的宮帳群當中最為顯著的那一處帳外燈火通明,守衛(wèi)森嚴。夜已深,卻依然有忙碌的腳步聲進進出出。
宮帳里便是北元朝這一代的君王,愛猷識理達臘,北昭宗,年號宣光。1372年的年頭里,宣光帝正值壯年,只見他身著窄袖長袍,外面披著一件明黃衫子以抵御這草原夜間的寒冷。昭宗正對著桌上的軍機事物奏本緊皺眉頭,帳中垂手站著的兩位大臣也是有些灰頭土臉的模樣。
“哈喇,朕改這年號為宣光,你可知道是為什么。”宣光帝將這雜亂無章的奏折“啪”地一聲合了起來,隨手扔在桌上,眼也不抬便向站著的一位臣子發(fā)問。
哈喇聽到此處,連忙撥開長袍,拱手道,“皇上是愿學習那周宣王,漢光武帝一般中興我大元盛世,重返大都,一統(tǒng)中原。”說罷,也不敢抬頭。
宣光帝聽到此處,似乎被撥弄了心弦,一時焦躁起來,拾起眼前的一本折子就扔在了那臣子的腳下,“那你們這天天上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敗退,還要怎么輔佐朕!”
“屬下無能,皇上恕罪!”兩位臣子忙不迭地跪伏在地。
宣光帝氣急之下,一陣猛咳,身邊的侍衛(wèi)也連忙端上了羊奶和參茶。
另一位臣子似乎有些猶豫,好一會之后,下了決心一般地開了口,“皇上,也速有個想法不得不說。”
宣光帝喝了一口參茶,將胸腔中洶涌翻騰的氣息強行壓了下去,雙眼冷漠地看著他,“說。”
“臣,”也速猛地抬起頭來,雙手抱拳,似乎是抱著即將要承受君王雷霆之怒的勇氣說道,“斗膽向皇上推薦一人。”
宣光帝見他模樣,心里似乎有幾分猜測,不動聲色地取過暖手爐,并未發(fā)話。
也速見皇上這般冷靜模樣,似乎是對自己要推薦的人有一些猜測,只是皇上不發(fā)話,實在令人難以捉摸他的態(tài)度。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話已經(jīng)說到這一步了,也速心一橫,“還請皇上招擴廓帖木兒將軍回朝!!”
也速身邊還附身在地的哈喇聽聞此話,身體難以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似乎將將要抬起頭來,但始終還是沒有動作,依然沒有起身。
宣光帝眼神一凜,果然是說那王保保的事情!
王保保,又名擴廓帖木兒,元朝末年和北元初期最具有那傳奇色彩的一位將軍,用兵如神卻個性桀驁,與皇室有著兩次三番的大大小小沖突經(jīng)歷,用了被貶,貶了再用,和昭宗的父親順帝的恩怨不說,哪怕就是和這位昭宗皇帝,也是同時有過推心置腹和圍剿喊殺的時候。
也速說完了之后屏住呼吸,他也明白眼前的這位昭宗皇帝對擴廓帖木兒有諸多忌憚,可如今,朝中沒有一個人能戰(zhàn),更何況是面對明軍徐達這位大將,北元皇室已經(jīng)一逃在逃,從大都到了如今哈拉和林這地界,昭宗的后宮妃子和血脈更是有大半被那中原的朱姓皇帝擄走,實在是別無選擇了啊。
宣光帝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名字,一瞬間是震怒的。只是看到也速視死如歸的面孔,和桌子上滿眼的戰(zhàn)敗奏折,他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不僅僅是他需要一場勝利,這些臣子們也太需要一場勝利了。
北元北遷至哈拉和林,這地理環(huán)境和風土大不如大都。受到這一望無垠的草原自然條件的制約,君臣有各自的游牧范圍和宮帳,君臣異處。這兩年幾乎又要恢復到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與明軍的戰(zhàn)役又是節(jié)節(jié)敗退,蒙古漢子們又各個血性自傲,再這樣散漫下去,莫說北元復朝,就連草原上這一塊地方的皇帝可汗位子都坐不穩(wěn)了。
宣光帝深深地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也速說地不無道理,擴廓帖木兒若是肯不計前嫌地回朝廷效力,也許還是有可用之處的。
哈喇偷偷起身瞥了一眼宣光帝的神情,當下心里有了一些把握,便也開口道,“哈喇也復議,明軍近日來練兵次數(shù)頻繁,等天氣再暖一些也許不日就要全面攻進草原,擴廓帖木兒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與那徐達更是交手數(shù)次,若他還是北元子民,就該為北元撒盡最后一滴血。”
也速聽罷哈喇的話,鼻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這等拍馬屁表忠心的便宜到是給他占了。
哈喇似乎沒聽到也速的嘲諷,依然是一臉憂國憂民,痛心疾首的苦惱模樣。
兩位臣子都開口乞求了,罷了罷了,“傳朕口諭,明日宣擴廓帖木兒回朝中一敘。”
君王的夜似乎都不長。第二天微亮,月亮依然高懸空中,札不讓的古格王城中,普贊早已將丹澤宣進了宮。
這幾天丹澤一直恪守本分地呆在自己的宮里,不愿出門惹人耳目。旺堆已經(jīng)秘密下葬,央金的下場他雖然并不確定,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二,這場儲君之戰(zhàn)贏得艱難,雖出現(xiàn)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總算還是挺過來了。宴席上普贊王最后問索赤的那幾個問題明顯是對自己有了隔閡和猜忌,所以他還是少出現(xiàn)的好。
阿隱則與族人歸去,在城中下榻。畢竟山隱一族剛進城,這以后真正的行走在普天陽光之下,王城之中,需要注意的地方定有許多,她也好與他們交代一二。
景秋來了消息,已經(jīng)帶著洛桑在回城的路上了。
丹澤入宮的路途中一路盤算著不知普贊王會與他說些什么,這還是那日之后他第一次有父王的消息。
“過兩日,我便會讓位于你。”丹澤進殿還未站穩(wěn),普贊王便坐在榻上,緩緩地與他說了這一句。
丹澤一時震驚,不該回些什么是好。
普贊王右手撐著身體,倚在榻上,顯得十分疲憊,似乎這幾日下來變蒼老了十歲。他看向殿中央有些走神杵在那兒的丹澤,忽然覺得有些有趣好笑。
想幾十年前,自己在父王面前可能也是這樣的吧。處心積慮,費盡心機地和其他兄弟周旋纏斗,最后被立為王儲的時候,似乎也有過那么一刻的失神和惘然。
如今這歷史如車輪一般滾動,眼前的自己與丹澤的情景似乎有那么一點似曾相識的味道。
那當年的父王的心情,是否也像自己現(xiàn)在一般復雜又苦澀呢。
出生在這君王之家,家族之間的廝斗原來是更加血腥和萬劫不復的,比那高山上的雄鷹叼去羊羔更令人措手不及,比那雪甸上的狼群襲擊家畜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普贊是真的有些疲了。
他的子嗣并不多,旺堆已去,洛桑經(jīng)那央金的下人交代竟然被她這狠心的母親送去了拉達克,而丹澤,眼前的丹澤啊。
普贊看著丹澤,看得久了,似乎看到了丹澤的母親,那溫柔如水般的女子,那曾經(jīng)短暫敲開過他心房的女子。
丹澤為了生,所求自保,都沒有錯,就算他有些記恨旺堆母子也沒有錯,只是索赤竟然會聽命于他。想到索赤,普贊王的右手暗自用力握緊了拳頭。
許久,那拳頭才緩緩松開。
罷了罷了,對這王位倒是也別無所戀了。身邊再無可全心信任之人,而丹澤,似乎也做好了接過古格的準備。
丹澤依然沒有開口,他能看出來普贊王的思緒不停,便等著父王繼續(xù)說下去。
“想你也是做好了繼位的準備了,我便也做個好事。父王這一輩子戎馬無數(shù),如今身邊只剩你一人。算是沒什么掛念了,”普贊王頓了一頓,氣息有些不穩(wěn)。
丹澤眉頭輕輕一皺,心中黯然嘆道,自己果然是個便宜兒子,身邊只剩自己一人原來就叫沒什么掛念了。
“索赤在我殿前跪了兩日兩夜,我想他的主子既然不是我,那也由不得本王來給他下命令了。”普贊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瞇起眼冷冷笑了一聲。
丹澤的心又是一涼。這幾日去往普贊殿里打探消息的人都無功而返,自己也都在擔心索赤將軍,沒想到,唉,可惜了索赤將軍對父王的一片苦心。索赤將軍能聽從他的建議,可不是看在他的王子臉面上,還不是巴郎帶著諸多央金謀反的證據(jù)前去勸告才能成功替換。
那日果不其然,普贊對索赤和自己起了許多疑心。
“兒臣,”丹澤忍不住想要為索赤將軍說上一兩句公道話,可是話到嘴邊,卻覺得多說多錯。
普贊王揚起一側(cè)眉毛,有些嘲諷地冷眼看著他,諒他也說不出什么。
等了許久,丹澤果然沒有繼續(xù)說話,普贊本以為自己會有些算得清楚的得意,卻不知為何心里泛起一陣苦,他似乎自己也沒有察覺地微微搖了搖頭,繼續(xù)吩咐道,“父王老了,讓位于你之后,便會搬去法王殿,要與那老法王辯經(jīng)論法,沒事就不要來打擾了。”
普贊說地口渴,端起了一碗茶,揮揮手讓丹澤退下。
丹澤一時有些五味雜陳,為自己感到一些委屈,為索赤將軍感到不值,原以為父王還會有些推心置腹的父子感觸要說一說,如今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便也不愿強說寫什么,便拱手準備告退。
“對了,”丹澤快要退到殿門口時,普贊忽然出聲,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丹澤心里又燃起了一絲希望,有些不安地靜立等待著,是不是終于還有些父子柔情囑咐要交代給他?
“娶了阿隱,便是得罪了云南梁王和北元蒙古,不過他們戰(zhàn)事吃緊,我們古格也地勢遙遠險要,應該無憂。”普贊垂著眼吹了口茶,看也不看丹澤一眼,便又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
丹澤隱隱覺得有些心寒齒冷,這高位之上,竟沒有一絲父慈子孝的溫情,有的只是成王敗寇。洛桑的下落也一概不尋不問,阿隱對于普贊王來說也只是一枚棋子一顆籌碼,自己呢,自己不過是選無可選的一個兒子。
走出殿外一會,丹澤回眸,往那大殿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大殿高位,竟像吃了普贊王的猛獸一般形容可怖了起來,令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