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第二天便趕來了山隱,別松姨守了吐血暈厥的阿隱一天一夜后實在撐不住了,還好白瑪過來接替了她。
景末當時走的匆忙,身上也有一些皮外傷,更是憂心阿隱。當時沒有來得及處理現場那慘烈的景象,只怕她看了要傷心欲絕。這樣可怕的殘殺,景末再也不想看見了。
他望著景秋堂哥一邊扯著布條包扎手臂上的傷口,心里暗暗想到無論景秋是擔心自己還是有著其他的想法跟了過來,現在他也知道山隱的存在了。阿別和孛列臺的蒙古服飾也是顯而易見地彰顯了他們的身份。
如今不能回藏夏。
若是回了,長老和村里人見他倆滿身是傷,山隱的事情必然瞞不過去。
怎么辦!還能怎么做!山隱去不得,藏夏回不得。
景末有些焦慮地站起身來,在他們暫時休息的這個山丘上來回踱步,他望向遙遠的天際。
有了!去都城!找扎西丹澤!
“哥,我們暫時回不了村子了。前幾日,生辰宴之前我,我收到了丹澤小王子的一封密信,信里面說,說讓我趕緊去都城一趟,”景末說謊有些磕磕巴巴,但也硬著頭皮說了下來,“不如你這就陪我過去吧。”
景秋把身上的傷口都處理好了,聽到弟弟這蹩腳的借口,嘴角也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他知道這堂弟心里是怎么想的。這小尾巴的心思就從來沒有不明顯過。
不過此番跟著景末,主要也是為了保護他。他的朋友果然就是那一支蒙古人,發現蒙古人的下落算是意外收獲,只是景秋也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訴族人,又或者之后藏夏到底該怎么做。
所以也許,就從此地去都城,暫避一段時間的風頭也未嘗不可。
“好,聽你的。”景秋并未抬頭,應了景末一句。
景末站在風口里望著天際下的那片宏大的都城,熙熙攘攘。他隱隱預約地感覺到命運里新的一頁即將翻開。
阿隱翻轉醒來已是祭祖的三天之后了。
白瑪正倚在窗口的桌子上打著盹兒,床頭點上了助眠安神的香。日頭悄悄地爬上了山,照射下來的光芒透過窗戶紙撒在了屋內的地上,隨著風時不時吹動窗戶,地上的光斑亮點也就活潑地跳躍著。
這一切似乎都這么美好。
阿隱早就醒了。
她睜大了雙眼躺在床上,靜靜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許久,兩行眼淚從眼角滑下,滴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她也并未在意。
這山里只有兩季,盛夏已過,這9月里,就要進入寒冬了。可這外面的溫度,哪怕能讓露珠成霜,滴水成冰,卻也不及阿隱心中的寒冷。
她不愿醒來。
只要她清醒,她滿眼都是那個阿爸阿媽倒在血泊中互相殘殺的場面。那就像一片紅色的夢魘,一直追著她要包裹她,讓她快要無法呼吸了。
忽然間,她想到,李景末呢?不是他說好會來的嗎?是沒有來,還是她暈厥之后才來發現來晚了?
為什么他沒有來阻止孛列臺?
她唯一看不透看不清的人,她在山隱之外最信任的人。他說好的會來的呀?
“咳咳,咳。”想到景末有可能沒有來,他食言了!她心里一陣焦急,竟是又一次氣血翻涌,忍不住吐了一口淤血出來。
這下把白瑪驚醒了,他見阿隱竟醒了,連忙驚喜地站起身來,手足無措地要給她拿干凈的帕子擦擦嘴。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尋,看見床邊折著一條精美干凈的金絲帕子,也有些舍不得拿起來用,不過現在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白瑪將金絲帕遞給阿隱,阿隱見到那條帕子,是景末當時生死未卜時,還緊緊抓在手里要送給她的那條,心里觸動,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抬手揮了揮,讓白瑪把金絲帕拿走,不要讓她看見。
白瑪見阿隱咳嗽加劇,連忙去倒了一杯溫水端過來。
他輕輕地扶阿隱起來,要遞水給她潤潤嗓。阿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看來這兩日也是辛苦他了。
“你真的是把我們都嚇到了。”白瑪見阿隱開始喝水,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刺兒蓋叔叔來我們村里請大夫,我們才知道今年祭祖發生了這么大的事。”
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阿隱的神情。
“我和阿爸那天祭祖夜里才到家,便聽聞說今年山隱的祭祖中止了,你氣血攻心暈倒在地,不省人事,族里的大夫,”他愣住了,怕觸及阿隱的傷心處,連忙圓了回去,“刺兒蓋請了個不丹有名的大夫去看你。我也擔心,便一起跟著過來看看。”
阿隱點點頭,對白瑪微微一笑,“辛苦你了,真的謝謝你。”
“嗨,跟我客氣什么。我到了之后,別松姨也快估計是又急又累,也快要暈倒過去,那大夫便正好給你們倆都施了針,這才好了。”白瑪接過阿隱喝完了水的茶碗,抬起手問她要不要再喝。
阿隱輕輕點點頭。
白瑪便起身去桌子那里,嘴里也繼續說著,“你這一睡竟又睡了兩天,可把人嚇壞了。我等會就去告訴別松姨。族里的人也很擔心你。”
“木吉拉松呢?”阿隱皺起眉頭,忽然想起木奶奶。
白瑪手一抖,茶碗里的水差點潑了出來。他坐了過來,示意阿隱先喝水。見她把水喝完了,白瑪才準備說。
“我來的時候,木奶奶就不在村子里了。后來我問了別松姨,才知道有族里人看見木奶奶獨自一人出村上山了,上前去問她發生什么事了,她也不回答,似乎是沒聽見一樣,只是不斷地喃喃自語道要去向神山天神請罪。”
白瑪見阿隱垂下眼睛,并未有什么震動,“只是,只是那族里人看木奶奶,沒有帶任何干糧和衣物,所以以為是去去便回。可是到今天,也沒有她要回來的消息。”
白瑪說完也沉默了。
現在這個季節里,雖然日頭正當午的時候偶爾還會汗流浹背,可是除去當午,都是極寒的氣候。
白瑪并未說出口,但阿隱是知道的。
木吉拉松此去,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窗戶被風吹的吱吱呀呀響,地上的光影斑駁跳躍忙碌地不亦樂乎。
“那,那阿媽呢。”阿隱咬著唇,強忍住心頭翻涌上來的悲憤,問出了這一句。
“族里人見你一直未醒,也不知道當日發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包括孛列臺叔叔,不,孛列臺,還有薩仁,現在還都停在村外的蒙古包里。”白瑪小心翼翼地說著,他也知道這是阿隱醒來后,無法避免的話題。
但他私心里還是希望阿隱可以多一點,再多一點時間無憂無慮。
“我要去看她。”阿隱的聲音已經有了壓不住的哭腔,她掀開被子就要下來。只是,腿腳一個不穩,又跌坐在床上。
“大夫說你要靜養,大悲大痛,傷及心神。”白瑪有些心疼地撫著她。大悲大痛,大夫嘴里的這四個字似乎輕飄飄便說了出來,可是阿隱這瘦弱的身體,是否能夠承受地起這父母雙亡,且是因為親生父親的貪欲而導致的反目成仇?
這太沉重了。
白瑪這幾日一直在自責當時為何要告訴阿別姨,也許不告訴她,她便不會知道此事,就不會要在山路上與孛列臺狹路相逢了不是嗎?
“都怪我,我不該告訴阿別姨,我不該錯過祭祖那日,我,我,”白瑪恨地要捶打自己,阿隱連忙抓住了白瑪的手。
“怎么會是你的錯,”阿隱把白瑪的手放下,不希望他傷害自己。
“千錯萬錯,”阿隱的眼睛望著身上的被子出了神,“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啊。”
我不該有這靈瞳,我不該蘇醒這血脈,我不該是阿媽的孩子,我不該錯信了他人,錯信木吉拉松,錯信李景末。
是啊。這全天底下靈瞳所看不透的人,為何我會選擇無條件地信任他?因為感覺?因為我用心去做的判斷?
而我呢,一旦靈瞳所看不透,我便也會像阿媽一樣,看錯人,做錯事?
可笑至極!
我如此怨恨這雙眼睛,這副靈瞳。卻發現沒有了它,自己果然像瞎子一樣看不清所有事情!
不得不依賴這雙眼睛的我,還有什么資格去抱怨它所招惹來的是非?
那我也真的是太脆弱,太不堪一擊了,像一個廢物一樣。
若是厭惡,那便不要這雙眼睛也罷,可是離開了這雙眼睛做出的判斷,真的就全是錯的嗎?
李景末,我真的信錯了?
可是除開李景末的來與未來,孛列臺的貪,木吉拉松的癡,阿別的懼也都是因我而起。
所以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阿隱手里的被子一角已經被她揉地要裂了,而她怔怔地看著前方,似乎是忘記了時光。
白瑪捧著茶碗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既然起不了身,也不能耽誤阿媽下葬。”阿隱吐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了一句。“白瑪,麻煩你和族人去說,薩仁咎由自取,隨便找個地方扔了去。”
“阿媽阿別藏于神山腳下,能夠日夜仰望日月星辰,可以遙望漠北草原的地方。”阿隱說起阿別,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眼神里也泛起了痛意。
“孛,孛列臺呢?”白瑪點點頭,等了許久也不見阿隱說她阿爸的安排,不由得問出了聲。
“孛列臺,殺死監國公主的孫女,”阿隱眼神一沉,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罪不可赦。抬出去,扔在神山西邊最貧瘠的山坳里,與阿媽相隔神山,永世不再見。”
白瑪心里一顫,他這才明白過來當日大概發生了一些什么。
當時趕過來,別松姨不知道,木吉拉松也已經神志渙散說不出什么,他也只能憑空猜測。可如今,事情的真相從阿隱的口里說出,他不由得還是顫了一顫。
“與薩仁一樣隨便扔在山谷,任由動物叼了去嗎?”白瑪小心翼翼地問著。
聽到此話,阿隱似乎有些疲了,她握緊的拳頭松了松,也似乎嘆了一口氣,有些倦意地閉上了眼睛。
“算了。孛列臺還是要葬于土地,”阿隱皺起眉頭,隱約覺得有些頭痛,她回想起祭祖前幾日阿媽總會念與她說,希望她能夠原諒阿爸,阿爸一定是鬼迷心竅或是一時腦熱才做出這樣的丑事,這不是她阿爸本來的樣子。
也許比起要與阿隱單獨相守一生的約定,阿媽可能更想要知道地是她畢生最愛的孛列臺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阿媽可能更想要知道她有沒有看錯人。
阿隱又想起阿爸倒在血泊里的樣子。孛列臺睜著眼睛看向阿別,沾滿了血的手指也仿佛要輕輕地去撫摸妻子的臉龐。
阿隱覺得鬧心極了。
她不明白。如果愛,為何阿媽的胸口有孛列臺的大刀刺入的傷口?如果不愛,這徹頭徹尾地就是一場幾十年的陰謀,那為何又要讓阿媽的小刀刺進他自己的心房,還要這樣看著阿別?
人心竟然如此難懂。
人心竟然如此復雜。
阿隱身負靈瞳,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還是要葬于土地,但他和阿媽,從今往后,不用再相見了。”
阿隱倦了。白瑪給她蓋好被子,便起身出門去安排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