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奶奶氣得拂袖而去,而阿隱一個人在公主洞里獨自苦苦思考。
這是她這最近兩年間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一個想法,那些山巔上的圣湖,那一望無際的地面,那燦爛不已的星空,那豐富多彩的大千世界,哪一個山隱族人看過?曾祖母把女兒送進神山腹地,是為了保全女兒,也是為了讓這一支血脈脫離帝權的控制。
可是,族人并不該受此束縛啊。阿隱嘆了一口氣,跪累了,便趴在那供臺上。
百余年了,隨著有些族人外出次數的增多,帶回來的東西也是各種各樣,他們嘴里的故事更是讓未曾出山的族人心生向往。
她怎么會不知道,也許木奶奶并未想過出山,可是族民們心里恐怕多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聽隱衛說一直是那威脅的西夏人,近十年也都毫無動靜,未起波瀾,族人出山的心思只怕是更甚。
給族人更好的生活,他們想要的生活,為什么就成了背叛了呢?這是她做族長想要做的第一個決定,為什么就錯了呢?
老祖宗,我錯了嗎?阿隱抬起頭,望著墻上笑容可掬的監國公主,心里惴惴不安。
外面的篝火也漸漸熄滅,族里的人也都散去了回到自己的屋里酣睡。
木奶奶在自己屋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些逃出山隱的人是他們錯了呀,蒼穹有多大,星空有多廣,這與山隱何干?阿別逃避了自己的責任,對山外的世界心生向往,是她的錯,只是她并未有靈瞳,所以并未惹出任何禍事,只是苦了阿隱。那一兩個逃到山外的山隱族人也是背叛了山隱的族規,世世代代守山,守阿隱,這就是山隱人存在的意義,還需要什么其他的意義?
阿隱要送族人出山?山隱出了山,還叫什么山隱?阿隱說這神山山脈萬里綿延,若是要守,她一個人年年去守著便是。真真是小孩子家的氣話,這就是對老祖宗對神山的背叛!
她不禁坐起身來,去到屋子角落里有幾個大的木箱,平日里放一些不用的被褥和衣物的。她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木盒。從身上里衣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鑰匙,“咔噠”,盒子被打開了。
木盒里全是信。都是這三年來孛列臺每隔兩月便會寄過來的信。剛開始她拆了幾次,發現也都是老生常談,擔憂阿隱,提議共血計劃等等的,她也厭煩了,燒了幾次,后來也不知怎么地便把他的信都收了起來。這兩年多的信過來的時候,她看不都看都直接鎖了起來。
今夜她難得地打開了這個木盒,用手指尖兒輕輕地在最上面的信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也不看信,也不做其他。
許久她才像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一樣,迅速把盒子又扣上了。皺起眉頭,似乎對這盒子十分嫌棄厭惡地樣子趕緊鎖起來扔進了木箱里。
月亮升起了又落下,阿隱和木奶奶都一夜無眠。
景末今天一大早便起床出門了。這幾年的時光里,他個頭也高了,人也俊朗了起來,若說三年前還是個孩子模樣,如今便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翩翩少年了。只是笑起來,那眼里還是有著和以前同樣的真摯與青澀。
算著日子,阿隱應該要回來了。趁著景秋去了都城有事,他準備今天再進山去看看。
如今這條路走起來也是輕車熟路,不消兩個時辰便走到了。到了村子口,他見著地上還有昨夜篝火的痕跡還有遍地的一些肉食骨頭與酒壺。似乎是剛剛才辦過什么慶典。
他繞過去,也還是輕輕地敲了敲巴丹屋子的窗戶,等了許久竟沒有人應答。難道巴丹也出門了?還是還沒醒?他想到那些酒香四溢的酒壺杯盞,想著大約應該是巴丹這小子貪杯在睡懶覺呢。
景末便也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走進院子里望見阿隱的屋子,心里有些忐忑。
山隱辦了這樣的盛事,也許可能就是為了迎接阿隱歸來,這三年來的想念臨到真正要見到她的時候,就像那波濤洶涌的海浪將要拍岸的時候忽然底部一空,猛地退潮退回了海里一樣。
似乎這時候,就沒有什么勇氣了,千萬滴想念的思緒要悄悄地退回那大海里,和其他的情緒融在一起,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景末也不知道是否該去敲門,但日頭已經升地挺高了,山隱族里的人都會從昨晚的奶酒余味中醒過來。這樣安安靜靜的還容他在院子里隨便走的時間也不多了。
正當他躊躇不前的時候,阿隱的房門從里面被推開了!景末一驚,身體忽地有些僵硬。
阿隱其實徹夜未眠,早上才稍稍趴在桌上小憩了一會。她在屋里洗漱好才推門出來。踏出房門,將將一抬眼的那一剎那,她也愣住了。
院子里小徑上有一人,聽見她的聲響,正轉過身來看向她,微風拂過,那人見了她便微微一笑,還是初見時的那般溫潤如玉。他站在那兒,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好一個陌上少年郎!
“你回來了。”景末見阿隱也愣在那里,終于憋出了一句話。阿隱也還是像記憶里那樣可愛動人,今朝再見,又多了一絲清麗和嬌羞。
“你,你怎么來了?”阿隱這才踏出房門,趕緊走入院中,到了景末的跟前。
兩人都長高了許多,眉宇間有些熟悉,又有些青澀。此時阿隱又一如三年前那樣站在景末面前,抬起眼看他,是朋友間多年未見的驚喜,卻也多了一絲阿隱所不熟悉的心動。
“我,時?;貋砜纯窗偷ぁK裕本澳┖鋈灰娭@思念的姑娘便婷婷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剎時臉變得通紅,慌張了起來。
“哦?我說巴丹怎么還是這般胖胖的,原來是有你一直給他撈魚加餐。”阿隱看他局促的樣子覺得有些可愛,便也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景末見阿隱露出像以前那樣古靈精怪的調皮模樣,也忍不住笑出了聲,身體也放松了下來。真好,阿隱回來了。
這時候若讓木奶奶見著景末,估計是會不開心的,阿隱便帶景末出了村子,沿著小路走去他們初遇的山谷。一路上阿隱手舞足蹈地給景末比劃著她這三年見到的新鮮事物,景末也就緊緊跟在她身邊,笑而不語地應著,時不時伸出手怕阿隱光顧著扭頭和他說話,沒看好路摔著。
景末這三年也想過等阿隱回來,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和她說,只是真見著了她,卻覺得也不需要說什么,只是這么看著她,守著她,便已是滿心歡喜了。
“景末,我第一次看見這整片整片的青空??!”阿隱說著也向那天空伸出雙手,似乎要比劃出這蒼天的大小,“從前只在戲本子里讀那些戰爭沙場的宏大場面,我都無法理解,什么是延伸到天際的硝煙,什么是越過萬人取對方將領首級的驚天一槍,什么是日落時分的漫天晚霞?!?p> 阿隱邊說著,邊也似乎是看到了這些場面,神情有些向往?!八裕蚁氚炎迦藥С鋈ィ蚁胍麄円部匆?。他們值得生活在完整的陽光下?!?p> 景末看見阿隱眼睛里的點點星光,似乎是這三年的見聞,便點燃了阿隱想要把山隱帶出山的想法。這想法一起,便也瞬間起了燎原之勢,席卷了阿隱心里的每一個角落。
“可是為何木奶奶不讓呢。這怎么會是背叛呢?!卑㈦[輕輕地一躍,躍過地面上的小小水洼,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覺得這并不是背叛?!本澳┲雷约翰⒉涣私馍诫[,但他理解阿隱的想法。他也知道如此善良的她,并不是想要逃避責任僅是要逃離神山。如果這是山隱族人想要的,那么阿隱作為族長這么想,并非毫無道理。
兩人走到那日初遇時守了一夜篝火的小湖邊,景末這次早已熟識了甘霖草的模樣,彎下腰來給阿隱采了一把。阿隱許久沒有見著甘霖草了,用手折開那莖段,仔細地湊上去喝了一些汁水,不禁說了一句,“還是回來好,真甜。”見景末喝那汁水的姿勢依然有些笨拙,不經笑了起來要去搶他手里的。
兩人在湖邊嬉笑打鬧著,陽光照射在兩側山峰的冰雪之上,偶爾會有一兩只鷹飛過。似乎這山谷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阿姐!”巴丹的一聲呼喊打破了這一絲寧靜,兩個人搶來搶去互相緊緊握著的手也立刻像觸了電一樣分開了。
阿隱往景末身后探頭看去,遠遠地山腳處有一個小不點正努力往這里跑過來,小不點的身后還有一個人。
“巴丹!白瑪!”阿隱招呼他們趕緊過來。景末也把手里僅存的甘霖草理地整齊一些,都放進了阿隱的手里。阿隱看見他這么動作,抬起頭對景末甜甜地笑開了。
“阿姐,白瑪阿哥,他要找你?!卑偷づ芙说臅r候,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畢竟是個小胖子?!熬埃澳┌⒏?!”
“你快歇一歇,來,這些甘霖草是你景末阿哥給你采的?!卑㈦[摸了摸巴丹的小腦袋,手里留了幾根剛景末塞過來,其他的都給了巴丹。她回頭看了一眼景末,詢問似的眼神像在征求他的同意,景末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景末阿哥!阿哥今天怎么不來先找我!”巴丹一把便咬了幾根。
“找了呀,不過不知道是誰昨晚可能奶酒喝多了。怎么敲都醒不過來?!本澳└㈦[在一起,也學會了這般戲弄巴丹。
巴丹訕訕地笑了笑,低下頭專心喝他的甘霖去了。
白瑪跟在后面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三年過去,白瑪也黝黑了些,身體更壯實了些,穿著不丹特有的過膝長袍,顯得人高大又挺拔。他早與山隱和不丹之間的隱衛成了好友,若是阿隱回來,那隱衛便會在約定好的地方及時插上五彩經幡來通知白瑪。
白瑪這才第一時間便找了個理由趕了過來,這不,剛剛把貨物在別松姨那兒卸下,四處尋不得阿隱,巴丹便說有可能會在這兒。果然在!不過,阿隱的身邊似乎是?
“是你!”白瑪看清了景末之后,驚呼一聲。
上次景末雪崩之后,被雪浪沖到了腹地某處的山腳下,遍體鱗傷,幾乎喪命,是白瑪路過撿到了他,這才能喊上阿隱把景末帶回村里進行了及時地救治和包扎。不過白瑪當時第二天便就啟程回去了,所以一時也沒來得及詢問阿隱從何認識得這人,又或者這人到底是誰。
而景末一直都處在昏迷之中,自然也不識得白瑪。不過倒是聽阿隱有時候會提起是一位叫白瑪的少年當時救了他。
“你就是白瑪?”景末這才反應過來,巴丹口中的白瑪阿哥應該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澳┎挥煞终f便退后了一步,向白瑪深深地作了揖,這才準備要介紹自己。
阿隱看這兩人此時才得以相知,也不愿他們生分,便開口了,“你們今天竟才真正相識,真真是緣分!這是白瑪,這位呢,是李景末。若不是白瑪,景末你上次可真的就太危險了。這山里哪還有第二個人能看到你呀。”阿隱瞪大了眼睛,要嚇唬景末。
景末哈哈大笑,不過對白瑪還是心懷真誠的十足的感恩。他當時回去后,父親和景秋也好奇是誰救治了他,他也說不上來,阿隱的事情不能透露,而白瑪更是未曾謀面。不過阿隱當時便說過是白瑪找到了他,于是他也好與村里人說是一個不丹的少年路過發現了他,帶他回去抹了幾天藥膏。只是萍水相逢,也無從謝起,父親這才作罷。
景末上前一步,“阿隱當年便天天與我說是白瑪找到了我,這才把我救起,我李景末第一次見到救命恩人,還請-”
這邊話還沒說完,阿隱忽然把腦袋伸長了過來,“第一次?我怎么記得你也欠我一個救命之恩?”說罷還皺了皺眉,摸摸鼻頭,活脫脫一個頑皮的少年模樣。
白瑪見狀,也開懷大笑起來,連忙擺手,“景末兄弟不用多說。你既是阿隱的朋友,那也是受到山神的庇護的。我當時也是一時興起才走到了那里,發現了景末兄弟,如今看來,果然都是山神的安排,你還是要感謝阿隱?。 ?p> 白瑪滿心都是對那件事情的憂慮,此時竟沒有想到為何景末和景合的名字如此相似。
景末這邊話剛被打斷,聽了阿隱和白瑪的一番話,便也收起了那番正式卻略顯疏遠的話,不再多言語,深深地對白瑪抱拳一番,以表示自己的感恩之心。
巴丹看著阿姐阿哥們又是笑又是相互作禮的,有些不解,想著也讓他們多說說話,自己便走到了湖邊,對著那波光粼粼的水里悠然自得的小魚,摩拳擦掌了起來。
“對了!阿隱,這次我趕緊過來,是有要緊事和你說!”白瑪見巴丹走開了,這才壓低了聲音。想到三年前他偷偷聽到的那場對話,他的心又有些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