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燈光再次亮起,水缸邊蜷縮著一個老婆子,慌恐地看著眾人。
呼郎使者命人將屋子翻了個底兒朝天,卻沒有任何發現。
呼使者來到老婆子近前,笑嘻嘻道:“老夫人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只要你告訴我們樓主在哪。”
老婆子踉蹌起身,顫巍巍道:“你保證不殺我?”
呼使者道:“不但不殺你,那箱金子也歸你!”
老婆子點點頭道:“你們跟我來。”
老婆子引眾人來到廚房,指著一堆柴禾道:“她就藏著下面。”
呼使者命人去翻柴禾,就在這時,老婆子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猛的向眾人拋去,紙包里盡是毒藥,灑的到處都是,呼郎使者大叫一聲“不好”,縱身躍出廚房,數十名粘上毒藥的黑衣人當場斃命,老婆子沖到廚房門口,將另一包毒藥拋向呼郎使者,呼使者原地起個回旋踢,將毒藥踢了回去,毒藥灑了老婆子一臉,她慘呼一聲,倒斃于地,死的時候渾身黢黑黢黑的。
呼使者冷笑了一陣,喝道:“張老漢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孬種,讓這老婆子當你的替死鬼,你卻夾著尾巴逃跑了,你配得上塞北飛狐的名號嗎?快出來領死,否則爺爺將張家村燒成白地,到時候,全村的人都得陪葬!”
屋內沒有一絲動靜。
呼使者給郎使者遞了個眼色,郎使者捏住拳頭,在自己鼻子上鑿了幾拳,用力一嗅,目光閃動道:“聞到她的味兒了,在灶臺下面!”
*********
密室內燈光昏暗,空間并不算小,足能容下數十人。
樓主此刻正坐在桌后,死死地盯著燈捻,像是一尊塵封已久的石佛。
床上是智若的尸體,并未發青腐爛。
*********
樓主右掌按住智若尸體的胸口,瞑目凝神,為他灌輸真氣。
這可能就是智若尸身不腐的原因。
密室靜謐,燈光溫馨,這里的確是避難的好地方,
世上很少有人能找到這里。
樓主已在密室呆了將近一個月,每天早中晚,老婆子都會坐著籮筐下來,給她送水送飯,老婆子害怕死尸,陪她聊一會兒,就又上去了。
樓主暗下決心,出去后一定好好報答張老漢夫婦倆的大恩大德。
剛才老婆子已送過晚飯,是燕窩和參湯,樓主吃的很香。
按道理,今晚不會有人再下來。
可是,此刻暗道里又響起了鑾鈴聲,鑾鈴系在拴籮筐的繩索上,是每日老婆子送飯的信號。
樓主頓時警惕起來。
“Duang!Duang!Duang!”密室的鐵門響了。
“誰呀?”
“是我,老張!”
樓主小心翼翼拉開門閂,透過門縫響外看,見門后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張老漢的臉。
……
“這么說,呼郎使者此刻就在上面,婆婆已被他們……”樓主已經哽咽。
張老漢摸一把老淚縱橫的臉,顫聲道:“事不宜遲,咱們速離此地。”
樓主搖搖頭道:“逃不掉的。”
張老漢驚道:“這間密室有三個出口,其中兩個是死路,盡頭處密布機關陷阱,咱們從第三個出,他們一定追不到的。”
樓主道:“沒用的,朗使者會‘千里尋味’的本領,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們也會追上來的。”
張老漢道:“難道坐以待斃?”
樓主道:“我傷養的差不多了,不想過躲躲藏藏的日子,想拼一下!”
張老漢道:“他們人多,沒有勝算的,聽我的,走吧!”
樓主用力搖搖頭,目光堅定,顯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張老漢長嘆一聲,不再說什么,因為他知道像樓主這樣的人,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
樓主從墻上取下酒葫蘆,拔開木塞,以酒酹地,祭奠婆婆的英靈,然后灌了幾口,遞在張老漢手中。
樓主雙頰紅暈道:“師傅,咱們認識多久了?”
“我來白府那年十八歲,小主人您才三歲,再過幾天我就六十六了,咱們已經相識,嗯,相識四十八年了!”張老漢目光閃爍道,像是追憶很久以前的事。
“四十八年!”樓主眼中已盡是淚水,她從張老漢手中拿過酒壺,又灌了幾口道:
“我記得當時我剛學會說話,除了會喊爸爸,就只會喊您的名字!”
“哈哈,對對,我記得小主人當時還在咿呀學語,管張老漢叫什么‘中腦海’,哈哈哈……”張老漢爽朗地笑著,每一條皺紋都散發著慈意。
“我還記得當時我總纏著您轉飛機,一天能轉十幾次!”樓主臉上竟露出少女般的微笑。
張老漢悠悠道:“看著小主人一天天長大,武功也一天天精進,我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樓主道:“我至今也不明白,在我二十歲那年,您為何悄無聲息就離開了白虎堂?”
張老漢長嘆一聲道:“唉,人在江湖行走,難免會樹敵,我年輕時又好打抱不平,得罪了當時原界國的公會頭子……我怕連累白虎堂,所以選擇了離開。”
樓主道:“你走后不久,原界國就包圍了白虎堂,他們讓父親交出你,否則就血洗白虎堂,父親不畏強敵,力戰群寇,不慎遭內奸暗算身負重傷……千鈞一發之際,您突然出現,為父親擋下那致命一刀……當初您救我父親,現在又救我,您對我們白家的大恩大德我們永世難忘!”說著,樓主臉上已掛滿了淚珠。
一老一少,嚶嚶低泣著。
當初的少女已不再年輕,昔日的大俠也垂垂老矣。
密室里,兩位老人,一壺酒。
密室外,強敵環視,天羅地網。
樓主將剩下的酒倒在兩只碗里,自己端起一碗,遞給張老漢一碗。
樓主淚光閃動道:“張老伯,如有來生,再續前緣……”說罷,將酒飲盡,“啪”的一聲將碗摔碎,大喇喇向門口撞去。
張老漢趕忙去拉她,可手指剛粘著衣袖,頓覺天旋地轉,兩眼一黑,倒在樓主懷里。
原來樓主張人眼慢,在酒里下了不按君臣的麻藥,她服了解藥沒事,只把張老漢麻翻。
樓主將張老漢抱在床上,嘆道:“婆婆因我而死,不能再讓你搭上性命,睡吧,等睡醒了,一切就都太平了。”
……
密室有兩個門,前門和后門,均由精鋼鍛造而成。
樓主將手輕輕按在門閂上,瞑目凝神,門閂竟然熔化,鋼水流入門縫,將門封死。
她將智若的尸體扛起,將張老漢夾在腋下,正準備從后門逃走,只聽身后“轟隆”一聲巨響,前門炸開,沖擊波將樓主彈震到墻上,數十條人影從濃煙中沖出,密室內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
樓主定睛一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已立在她面前。
“樓主,您害我們好找哇!”呼郎使者語氣恭順,面上卻盡是殺氣。
樓主冷笑道:“知道你們惦記我,告訴你們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的傷已養好!”
呼郎使者面已僵住,隔了一陣,呼使者咯咯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他話音剛落,右手一揮,身后九名黑衣人已如鷂子撲雀、猛虎撲兔般撲向樓主。
樓主并不躲閃,舉拳虛晃了晃,只聽四聲慘呼,四名黑衣人已如爛泥般倒在地上。
樓主正要邁步近前,發現身子已不能動彈,她的頭和四肢竟被五名黑衣人緊緊地抱住。
黑衣人抱住樓主的瞬間,衣衫里射出帶鉤的鎖鏈,鉤子刺入樓主的身體,鎖鏈把他們緊緊纏繞在一起。
五名黑衣人從五個不同的方向使勁拉拽樓主的身體,想要把樓主“五馬分尸”,樓主身子一震,用上了上乘的內力,將黑衣人震的肝膽俱裂,口吐鮮血,但他們仍不撒手,邊拽邊撕咬樓主的身體。
樓主怒喝一聲,將巴在她背上的黑衣人震的七竅流血,猶如一灘爛泥般滑落。
跟著原地一轉,旋轉如陀螺,她越轉越快,已看不清身形,只聽“哎呀”四聲慘呼,四顆血淋淋的人頭飛將出來,骨碌碌滾落墻角。
“陀螺”慢慢減下速來,樓主的身上掛著四具無頭尸體,她將鎖鏈掙斷,尸體兀自滑落,她怒眼圓睜道:“剛才我不能動彈之時,你們為何不出手……是不是覺得這幾個腌臜對付我就錯錯有余了?”
呼郎使者早已驚的呆住,隔了好一陣,緩緩道:
“其實,我們并不想置你于死地,只要你說出無字天書的秘密和心火的下落……”
樓主插口道:“你們覺得我知道無字天書的秘密和心火的下落?”
呼郎使者道:“除了你,試問還有誰知道?”
樓主笑道:“告訴你們,我有什么好處?”。
呼使者目露精光道:“你可以繼續當樓主,我們可以繼續侍奉你……”
樓主笑道:“你想讓我做傀儡?”
呼郎使者沉默。
樓主笑道:“我怕我說出來后,非但做不了傀儡,還得變成死鬼!”
呼使者獰笑道:“看來你不打算說嘍!”
樓主不再說話,沉默就是她的回答。
一個月來,她一直在想,自己辛辛苦苦創辦了會賓樓,重用了這些人,讓他們享盡榮華富貴,可到頭來,這些人卻背叛了她,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后來她想明白了,是貪欲。
對權力的貪戀,讓他們起了不臣之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她拉下馬。
這些人中不乏她曾經最信賴的人,正是這些最信賴的人,現在為了權力要置她于死地。
她沉默,是因為心已經死了。
人的心若死了,就會變得無所畏懼。
她現在已無所畏懼。
“念你領導我們多年,你先出招吧!”郎使者淡淡道,像是給了她極大的讓步與恩賜。
樓主還是沉默。
呼使者邁步向樓主走去,臉上掛著自信的笑。
他的確應該笑,這些年來,他韜光養晦,寄人籬下,為的就是今天!他文韜武略,智勇雙全,卻要聽一個女人的,他實在忍不了!他若領導會賓樓,所有人都會過的更好些。
他的身后,緊緊跟著郎使者,他每邁出一步,郎使者就邁出同樣長的一步,兩人如同皮影戲里的皮偶,似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二人牽連,所有動作,包括呼吸,都驚人的一致。
樓主瞑目凝神,似乎已不打算反抗。
……
水天一色,山島竦峙,狂濤拍岸。
海島,懸崖,山洞。
崖邊蹲著一只斷翅大鵬鳥,目光犀利,凝視遠方。
洞內燃著一堆火,火邊坐著三個人。
火影重重,看不清三人面目。
中間那人道:
“緣、孽、劫,終不可解,順勢而為,方得永生!”
左邊那人道:
“混沌鑿開,無本無源,萬法因緣,以亂治平!”
中間那人道:“亂即平,平即亂,亂宜尊法,非此,天災人禍。”
左邊那人道:
“魔影縱橫,菩提非樹,是魔非魔,非魔是魔!”
中間那人道:
“佛即是魔,魔亦是佛,佛魔本一線,庸人困頓,言眾生皆可成佛,亦可成魔,孰不知,佛魔歷經劫難,俗人豈堪忍受,勸照鑒自省,切勿走火入魔!”
左邊那人道:“成與敗,無人左,天地闊,我命由我不由天!”
中間那人沉默。
右邊那人道:“時也,勢也,順人心者得天下,逆人心者失天下,王侯將相無種,劍履假鉞皆空,春夏秋冬復是,到頭來,運盡劫末終成土,緣盡才知我是我!”
左邊那人沉默。
中間那人笑道:“我果然沒有錯看你!”
洞穴崩塌,天塌地陷,海島沉沒……
密室內,燈光昏暗,燈捻即將燃盡。
呼使者側臥于地,七竅出血,目中已失去顏色,胸膛已停止起伏。
樓主臉色慘白,汗透重衣,望著癱在地上的郎使者道:“這些天辛苦你了,終于治住了呼老二這個大叛徒!”
郎使者竟流出淚來,顫聲道:“多虧了您的反間計,否則會賓樓就毀了!”
樓主平躺在地上,大聲笑著,積壓在胸口的大石終于落地。
雖然治死了呼使者,但他二人也已精疲力竭。
這時,墻角坐起一人,一個原本已死了的人。
這人從黑暗中爬出,如地獄的惡鬼。
看到他的樣貌,樓主和郎使者吃了一驚,齊聲驚道:“你竟然沒死?”
智若陰森森地笑著,笑聲如餓狼夜嚎,鐵器磨骨。
樓主興奮道:“智若,你真的沒死,真是蒼天有眼,快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智若并沒有走向樓主,而是來到呼使者身邊,他俯下身,伸手將呼使者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冷冰冰道:“關鍵時刻,打什么禪語機鋒,被人算計了吧……你先走一步,我讓他們下去陪你!”
郎使者長嘆一聲道:“又一個鬼!”
樓主怔了半晌,緩緩道:“沒想到你也背叛了我,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智若拾刀向樓主走去,邊走邊道:“呼二哥太蠢,遲遲不動手,結果著了你們的道,不過,我可沒他那么好對付!”
郎使者厲聲罵道:“智若你個畜生不如的東西,樓主待你不薄,舍命救你,你卻背……”
“叛”字還未說出口,刀光一閃,鮮血四濺,智若揮刀將郎使者斬為兩截。
“不……”
樓主悲呼一聲,癱在地上,痛苦地低泣著。
“廢話真多,不就想拖延時間嗎?”
智若瞥了眼郎使者的尸體,獰笑著向樓主走去。
樓主已放棄抵抗,智若的背叛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智若走到樓主面前,打了個稽首道:
“您也不要過分難過,這都是人之常情,適者生存不是您教我的嗎,我保證……不會讓您再受罪……”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這潭水到底有多深,想死個明白,但我不會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耽擱時間,我可是視時間為生命的……”
“我也知道,即便我問心火的下落,您也不會告訴我,就算您告訴我,我也未必會信……”
“所以,我還是決定什么都不問……”
“但有一件事我必須要說,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心火,也不是為了無字天書……”
“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就喜歡這樣,我天生就喜歡制造麻煩,給別人制造麻煩,我天生就喜歡演戲,尤其會演死人,您看,我演的不錯吧……”
“您死之前,只需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智若的確對不起您,我的確不是個東西,但是,我沒有絲毫愧疚……”
“所以,您就坦然接受這一切吧,我還想告訴您,死亡絕不是解脫,死亡的過程必定是痛苦的……以前,我一度以為死亡和出生一樣,都是那么自然,不會有什么痛苦,直到我殺了那么多人,見過那么多人瀕死前絕望、憤怒、痛苦的表情,我才知道,死亡的確是人這一生最痛苦的事……”
“算了,您還是說幾句吧,畢竟這是您作為人的權力,我是非常尊重人性的,人性理應被尊重,好的,壞的……”
“算了,您還是什么也別說了,反正結果都是一樣。”
“咱們直接開始吧。”
“您要學著接受這一切。”
“黑暗背后是無邊的黑暗,沒有人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