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什么是傳道之境啊?”
“為師的境界。”
“那怎么都沒聽您給我們講過呢?”
“徒兒啊,我門下就只有你一個人沒有聽我講過了。”
“啊?”
“莫要好高騖遠。傳道之境,有史以來都是世間至強之人。當年葉真人還未轉世之前,境界也不過傳道。”
“那為何只有他叫做真人呢?”
“因為葉真人七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傳道了。而后他入世六千年,創下數之不盡的道法,盡傳世間。也不知何時起,就開始有了真人的稱謂。
即便之后三千年的時間里都少有他的消息,但當年光陸宗那次大劫,他一出現我們就都知道,這便是葉真人,煌煌大氣,舉世無雙。”
“那時候他就已經是仙了嗎?”
“應當還是差了一步的。不過在他見到第九卦的時候,就已經是了。”
“仙究竟是個怎樣的境界呢?”
“為師想想。曾有觀世者以三不可言之,不可見、不可知、不可說。也就是無法接觸,無法理解,無法描述。”
“那該如何領悟?”
“等你需要領悟的時候,你就能領悟了。”
“師父何時領悟的?”
“不知。但半日之前,已得天地傳道。”
“這樣嗎?師父,您和其他傳道之境的前輩都要走嗎?若是有外來的傳道欺負我們該當如何?”
“不必擔心。傳道之境者,自歸道、明道一路走來,不會為難你們這些小輩。即便真有心性如此不佳者,卻已不足以與我等并列。我派明道者四十有三,皆可與之一戰!”
“弟子明白了。”
傳道之境,過去不知多少時代都是世間的至強者。而其后的那一境,以前也許有名,以后,便名之為仙。
暗藏如垂天之幕般掛在周觀面前,天道化作的孩童乖巧地站在他身邊。他抬起右手,天道靈亦抬起右手,那在二人眼中澄澈如山泉的暗藏分出一縷縷支流,朝著他們而來。
“容納暗藏,便不可在世間徘徊。”
“我等明白。”那站在他身后的數十人皆執晚輩禮,道,“謝過葉真人。”
“無妨。”周觀手間牽引著暗藏,轉過身來,朝著眾人一甩,便見那一個個外貌或老或少的傳道境者,周身升騰起清明的光暈,緩緩接納了其中一縷,繞在身周。下一刻,光暈回歸體內,那一縷暗藏也隨之入體。眾人細細體會,明生一式,當可煉其成仙。
天道靈抬起的手沒有接引來暗藏,而是在給他們身上留下了一絲道韻。眾人頓時有所明悟,往后十年,自可在這三不可之地行走,直到十年之后,亦或終成仙境。
“謝過道靈。”
“此去,生死不論,再無歸期!”周觀道。
“朝聞道,”數十人大笑高呼,“夕死可矣!”
道道流光皆無懼,此去山河隨水流。
遺址又變得冷清了,余下的蒼眉六子相視一笑,自幼開始研習的陣法,千年來孜孜不倦的修行,終究要現于世間。
那陣首,便是掌門李陸桐。
李掌門習有一掌,名日“扶天”。這曾是蒼眉山盛極一時的哏,如今終于完整地展現在世間。那是仿佛無所畏懼的霸氣,是掌門白眉白須間的目中精光,更是上一代蒼眉六子的無上成就。
暗藏之后的江以矜紅了眼眶。這是她在年幼時就已算到的場景,一時悲喜難辨,卻終是無問得失。
有人曾說:“我想這世間,再無暗藏。”
她回答道:“我也想。于凡人而言,暗藏有害無益。”
于是有了謀劃,有了無畏。
“世間本就是界,第九卦下,可以不容暗藏。”
“還可以再開一界,以第八卦溯至暗藏未生之前。”
“往后每當生靈入此界,便每生一縷。”
“源源不絕。”
“正是此意。去吧,徒弟。”那人最后說道。
那是她在經緯閣拿到手札時傳承硯石上傳出的話語,前后兩代觀世者隔著八百年的對話,就定了如今的大局,分毫不差。
當年的那人,當真將九卦玩出了花。
姜世等人的畢生修為盡數涌入掌門身中,陣法交融,竟有了一些當年葉生塵一人獨對隕星時的氣慨,不靠暗藏,無懼無悔,離仙境不過一線之遙。
那如垂天之幕一般的暗藏被穿過仙門的巨掌一把扯下,以矜眼角的淚水滑落臉頰,心念一動,第九卦精準地落在周觀身上。
那一刻,周觀和身邊的暗藏幾乎融為一體,只隱隱還能看到人形。他抬頭望去,目光穿過了兩界和往事光陰,看到了江以矜掛著淚的臉龐和因為對整個世界造成太大的改變而在她身邊久繞不去的“風”。
“以矜,九卦是什么?”
“前七卦就是卜算。第八卦是溯源,可見物之本性,觀一世變遷,也可在變遷中做些手腳,但限制較多。第九卦……一生只用一次,一次便是終生。定界,選因,結果——我和因一同消散,世間不容;而果,萬世長存。”
“正好如今的我可以熔煉暗藏。”他笑道,“你就以我為因。”
到此界十天,他用一天明白三不可之地的存在,用了九天化身暗藏。
齒輪嚴絲合縫,軌跡漸漸蔓延。
計劃清晰而明確!
好像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漸漸消散,他對著以矜露出一個笑容,溫和柔軟皆似當年。
江以矜身后,有星空明月一般的天幕自無形中鋪展開來,底下是高山深海,次第歸位。一道有如實質般的銀白橋梁自月中而來,橫跨天宇,去往不知何方。
《東梁別記》載:凡你見之,故存在;而所見所聞,皆如所思。
她在三不可之地自開一界,天幕高遠深邃,地界寬廣凝實。那明月一輪便是暗藏在八百年后再次打通的門,連向世間,如今被李陸桐一掌所擋。
她看到周觀的微笑,還掛著淚珠的臉上眉眼漸彎,嘴角緩緩翹起。是曾經在畫卷中見到的那個背影,是有雪乍晴梅香日尋來的江家長女,是大婚良辰與他以詩斗嘴的發妻,都和眼前這黃裙青簪的女子重合在了一起。仿佛從未離去,仿佛都是重逢!
八百年前,葉生塵雜糅光陸宗傳承與大陣相合,容納隕星,以第九卦毀之。自此,世間再無光陸宗。所謂送走的幾人,傳承在身,終也沒能幸免。
八百年后,周觀一身修為高居仙境,有“扶天”一掌和整個世間為界,自身為因,湮滅為果,接了觀世者的第九卦。從此,世間再不存暗藏,也沒有周璟行,沒有江以矜。
那一掌與早已存在的光團結合得嚴絲合縫,兩界相交,雷光彌漫。
蒼眉六子顧視微笑,身影漸漸淡去無蹤。
往后再有傳道境者尋來,可從此越仙門,過月橋,自會有一縷暗藏與其相容,可尋仙道。其中造化,就如八百年前的葉生塵和那時遁去的一縷暗藏。
世間緣法,本就妙不可言。
而先前被周觀送走的數十傳道,就像當年他們還在謀劃今日之事時說的:
“過仙門者五十六人……”
“幾人成仙?”
“我不想算……不超一手之數。”
……
“天道會有感應的——都會記入明生一式中。”
往后千千萬萬尋仙者,可以此為鑒,再問長生!
遙遠的三州交匯處,蒼眉峰頂的院落前站著一個人。院前就是懸崖,他垂首,安靜地看著那一片云海流動。
第九卦的余威在世間劃過時,他抬頭,有淚水劃過臉頰,卻面無表情,朗聲唱道:“送師尊,送諸位師叔。”
“送師尊,送諸位師伯師叔。”
明都皇城的城樓上,周冕躬身,朝光陸宗的方向長拜。
身邊有中官高聲呼道:“送沐王爺、沐王妃,送諸位仙師!”
“送沐王爺、沐王妃,送諸位仙師!”群臣回應,百姓回應,似有蒼生感念:
“送葉真人、江天師,送諸位前輩!”
蒼眉山第十三峰峰頂的那塊石碑輕輕震蕩,其上無人能識的字跡如筆走游龍般亮起華光,有一個白衣女子的虛影好像一閃而過。
光陸宗遺址,已經寂靜下來的深坑被一道天外射來的光影劃破。
那特意做出此般聲響的光影化成了一個女子,白裙銀冠,手中一把纖細的長劍指地。她看著那不知該在她眼中呈現何種模樣而不斷變換著的仙門,喃喃語道:“此去成仙。”斯人目中似蘊了星辰千萬,時光無盡。
隨后,她把劍擲入仙門之內。以矜一念所化的世界中,那柄劍自月中而來,扎進了海邊裸露的巖石,便見一座縈繞著白霧的石臺從地下升起。
倏忽之間,石臺上漸次長出了不可計數的石筍,大小各異,位置無序。
其中八株石筍表面,仿佛鬼斧神工般劃開了一道道線條,須臾間落成了八座雕像,形象飽滿,面目清晰,正是那蒼眉六子和周江二人。少頃,周江二人的形象被不知何等力量遮住,再不可見。
而后方,又五十六株石筍也已經漸生感應,若有人逝去……抑或成仙,自會有雕像落成。
做完這一切,女子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才閉上雙眸,張開雙手直挺挺地后仰,眼見就要倒在地上,卻消失不見。
“我的世界早已被它——你們是叫它暗藏吧——毀地面目全非,獨留了我一人了無生趣。
我本以為我能擋住它的。只是沒有你們這么果斷,這么無畏。
不同的選擇罷了。
此界既然有如此機緣,就為你們留一點遺跡吧。往后成仙者,自會在月橋上看到這一切的開端與進程。
他們如果想,也可以跳下月橋來細看……就不知幾人有這膽量。
也是……一點樂趣。”
過了一會兒,天道靈在女子方才所在的地方顯形。他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穿仙門而去,再無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