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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西舊事

第二十五回 發舊疾祖培駕鶴 泛疫情合川戴孝

迤西舊事 尹嘉陸 6878 2020-02-23 21:45:59

  話說金堂接信說騰越諸地慘遭日軍細菌武器襲殺,癥候多有瘧疾而亡者,掩卷細思福山爺孫可因此狀。忽被哭聲驚嚇,信落地上,轉頭看是福生婆姨。福生婆姨哭聲凄厲,語無倫次,好半天,才知道是福生病倒了。

  遠遠就聞到刺鼻的惡臭,近前了看清福生撲倒在嘔吐物中,一地污漬,臉埋在黑色血塊間。鼻腔、口角間尚有血絲,褲腳盡濕,穢物粘滿小腿,連喚數聲,沒有應答,伸手去撫鼻底,僵硬多時矣。

  也沒有耽擱時日,當天日落前就埋到祖墳去了,如海如松莉莉匆匆趕回,不見爺兒面,新墳前頭哭祭了一場。

  疫情泛濫的傳聞越傳越玄,眼面前的逝者也有些是熟識的熟人,但不管傳聞還是實例,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燒餅可烙,并無甚么新增的內容。慢慢地,緊繃的神經也就疲軟了下來。

  又過去了大半月,有人說家中不時出現死鼠。大家都才想起近日間確實不曾見有老鼠跑動,倒是田間地頭,還有路邊,不時看見些死鼠。干燥地面上的死鼠,干癟骨突,尖嘴獠牙,更顯馬瘦毛長。要是在陰濕地面或者稍微有點水潮氣,那死鼠可就膨大如貓,頭圓腹鼓,膀大而蹄小,毛發稀疏,撐爆了的腹腔處盡是蠕動的白芽,團團簇簇,上下翻滾。腐尸味夾雜著酸臭味,彌漫在西甸上空,整個漾弓河谷充滿惡臭。

  雖說已過寒露,霜降在即,四處亂撞的蠅群鋪天蓋地,紛紛擾擾。低飛的谷雀忽然墜地,撲騰三下兩下便了無氣息。雞、豬、牛、羊,先是厭食,既而狂暴,三五日后便都骨瘦如柴,只用尖嘴利齒拱咬墻壁。牛無端的紅了眼睛,見誰都想頂。喔喔狗哭聲低沉而又悠長,莫說暗夜,白晝聽來都有些寒磣,讓人毛骨悚然。

  鄉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盡快送走瘟神,各家各戶都備下香燭紙火。廟里頭,山上或路旁的大小送神點,早早晚晚,摩肩接踵,香火裊裊,哀告聲一片。來請祖培先生婆姨打雞卦的人家絡繹不絕,王姨那是來者不拒,打卦是其次,反倒成了個土郎中。古書堆中找出個古方子,都是身邊極易到手的物件,無非就是:半夏、黃連、艾葉、生姜、蕨根、蘆薈、甘草,許多人尋不到甘草就以綠豆補替,遑論多寡,都以大鍋熬煮,人畜共飲。

  金堂家沒有這些勞神費心的事,豬啊牛啊馬啊早趕到松桂集上售賣干凈。鎮中兩次來信說要錢,鎮中的份兒一個子不少地郵了去,其他的除去交了抗戰捐這個人頭稅,悉數給了茂兒穎兒。原想給玉賢置一身新衣服,玉賢說什么也不要,金堂只好作罷。也不知道福生姑娘臨行前來給家人吃了幾顆甚么藥,家里人沒有誰感到氣短胸悶。

  漾弓河上游不時漂下來死豬死雞死馬,偶爾還有水牛黃牛,飄飄蕩蕩,浮浮沉沉。早過了雨季,水小流緩,都匯在河道拐彎處的深潭中,白蛆在上面翻爬,層層疊疊,打著漩渦,晃晃悠悠,好似冤纏魂繞不肯遁去。魚兒成群結隊,躍出水面,肆無忌憚地呑食著白蛆。

  頂著刺鼻的惡臭,金堂和一眾長者各執長桿在河道的拐彎回水處,把腐尸戳進流水中,不讓尸首在拐彎處堆集。早早晚晚,長者們盡力疏通著河道,雖則腐臭彌谷,卻喜沒有淤塞。

  又過了幾天,上游漂下來的腐尸逐漸減少,大伙剛剛松下來一口氣,不想河北河南上坡中村相繼出現死豬死牛。先開始,大家只在夜黑時候,叫幾個人拖進河里,到后面,誰都無所顧忌,什么時候死了什么時候拖到河里。親戚間的走動雖然稀疏,各處有誰誰誰暴亡的傳聞卻如長了翅膀。

  祖培先生是在中午時分被東家四抬轎抬回來的,管家說多曾為先生延醫問藥,許是舊疾復發,時日無多,已著人到大理急傳靈兒回轉。

  先生到家,大家都來探視。只見先生氣息微弱但神志清醒,單說僅覺胸悶氣短,肋下隱隱作痛。肝區疼痛日甚一日,西醫土法調治多年,敵不過油盡燈枯,恐將不久于人世。自己終生研學孔孟,百不得其一,這書算是白讀了。大家趕忙規勸,讓寬心靜養,說先生你學問大著呢,小輩子弟們還等著你病好了再來教授呢。先生滿意地笑了笑,接著進入沉沉夢鄉。

  大伙出來,散聚在院壩里,知道先生一口氣尚在,只為等著靈兒,金堂忙讓人到河北村借了兩匹快馬,在回來的路上侯著。

  聽對面廟門前的柏樹上有烏鴉不停地對朝這邊聒噪,知道先生壽限已盡。王姨沒有流淚,四遭望了一眼,凄然說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隨了大先生,說不上琴瑟和鳴,好歹也是夫唱婦隨。可我一介農婦,向來不善稼穡,不知治家,單曉得看些沒用的書,導致家徒四壁,要是大先生走了,連口體面的材子都不曾備得,還望各位高鄰相幫一二。金堂道:“妹子放心,族里頭老古的規矩就是敬重讀書人,先生是遠遠近近有名的大學問,伺死如伺生,哪里會讓大先生身后寒磣的理!”王姨對眾人深鞠一躬,進屋陪侍先生去了。

  王姨進屋后,眾人在院中商議何種材子方與先生的身份相般配。議來議去沒有個著落,也去相看了兩具,還是不中意。有人說董興盛董大爺有一口上好的祖傳材子,每年刷一層生漆,再拿細布推上去的,見過的人說那漆堆得足有兩個銅錢厚,自家不敢用,專等有緣人。金堂問蘭香竹香可有此事,二香說小時候見過,先把生漆堆上,然后粗布搓細布磨,陰天晴天都要揩拭一遍。金堂問可是留給他自己?二香答說董大爺早給自個兒備下了,兒女輩的也已備好。眾長者見如此這般,勸二香以回娘家探視之名順帶問詢。

  二香帶上糖茶煙酒四色禮物,還有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一個金碗領命而去。董興盛董大爺僅收下四色小禮,說這個材子傳了四輩了,也只有祖培先生才配受用,挑個吉日,帶一塊銀毫,你們來八個人請了去吧。

  壽材擺在祠堂中,大家伙看了嘖嘖稱羨,是口做工十分考究的上好楠木材子,怪不得幾輩人不敢享用。族中自有余糧,手頭寬松的人家又拿了幾個臘豬頭臘豬腳干酸菜什么的,郎中說先生就在三五日間。聽烏鴉叫聲凄切,有人說聽到貓頭鷹笑聲咳咳,沒有誰聽信郎中的話。

  靈兒穎兒是在日本飛機噴灑下來東西那天的晚些時候回到家的。看到父親已經被移出臥房,安頓到堂上,情知非妙。靈兒湊到耳邊輕聲呼喚,先生睜開眼,幾日水米未進的先生忽地面色紅潤,母女分坐左右,六手緊握,輕聲說道:“想不到沒有捱過三年,東家還不要賠償,記住了,要感人家的情。我走后,不管遇到多難都要活下去,找個疼你暖你的知心人,好好過日子。”說著說著,眼神迷離,頭一歪,竟自去了。

  穎兒滿噙眼淚,奪身出門,伏在墻角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金堂示意大家輕輕退出,一群人站在院子中,誰也不說話,旱煙袋在粗糙的大手間傳來傳去,男人們低頭抽著燜煙,女人們進廚房支鍋燒水,空氣中只余下旱煙味聽得到吧唧聲,還有穎兒的失聲痛哭。

  差不多一柱香功夫,大家再進堂屋來,先生面色蠟黃,色斑漸起,連忙屏退女客,給先生靜身更衣,鳴鑼開道,一頂軟轎請到祠堂來。祠堂里早聚了許多人,按儀軌殮入棺中。有人鳴鐘擊鼓,招徠善男信女,延請和尚道士,水陸大法會三天三夜。

  三天里,感于先生到處播撒讀書的種子,城里頭壩子里的丁李王張諸大家,以及遠遠近近的貧寒士子,絡繹不絕地進山來祭拜,白縣長也派人送來了祭帳和帛金。畢竟一代儒者故去,世間少了一個飽學之士。

  出殯這一天,楊茂楊康鎮中都回來了,幾個汽車兵和醫生是被半道追了回去的,戰況絞著,前線將士奮勇搏殺,也少不得后方一些人為前方服務。不會有人刻意關注哪個來哪個沒有來,反正十里八鄉能來的全到了,猶如趕大集。年輕人爭先恐后地給先生抬棺,要知道,后學之輩給先生抬棺,那是相當有面子的事。搶不到扛抬位置的后生晚輩,只好拽住前面扛抬人的衣衫。長者們相互攙扶心情沉痛地跟在后頭,再后面隨隊的則是婦女孩娃們,浩浩蕩蕩,撫靈緩行,去往祖宗的安息之所。

  第二天,因為公事在身,楊茂楊康鎮中穎兒都來辭行,王姨早已備好一個包裹,把靈兒推出門去,說:“閨女,人家說大丈夫四海為家,你跟穎兒都是女丈夫,但也切莫忘了家這個字的意思,年紀不小了,該知道家是什么了。”看幾人出門,突然想起什么,倚著門,說道:“鎮中康兒回來。”二人回轉身,王姨對著楊康道:“你兩個妹妹的身份你知道,莫要往你姨心頭剜刀,啊?”二人慌忙跪下,賭咒發誓,誓言不敢對不起姊妹倆,王姨忙扶起兄弟,無言卻哽噎,都只揮揮手,潸然淚別的痛只在各人的心里頭。

  斷七未過,王姨也病倒了。自那一日日本飛機丟下來東西后,大伙感覺蒼蠅多起來,還有人見到從未見過的小白鼠。族中有人忽得怕冷怕熱的怪癥,見不得油膩,什么都不吃還要上吐下瀉,癥候和松桂傳聞中霍亂癥狀一模一樣,其他村寨也出現相同現狀。抱著神藥兩醫的打量,一邊求神拜佛,一邊拿老灶的灶心土和青蒿老葉燉煮,熬湯當飯。不知是神明保佑還是灶心土的燥性,虛弱不堪的病者竟沒有哪一個倒了下去,大家伙不禁欣喜若狂。

  可惜,好景不長。這一天,一架大腹便便的日本飛機低空飛過,沒有看過飛得這么低的大飛機,大家都出來仰頭張望。那飛機也頗知人意,看見人們在下面觀望,便撒下些細碎的水珠來。仰首的人們嘴巴里不覺間飛進來小水珠,天上掉餡餅,大家都笑,福生的兒子潤山竟然說那小水珠的味道有點甜。有人說這是日本人在撒毒,大伙忙找草帽或跑進屋去,一切都已經晚了。

  當天晚上,但凡白天被小水珠噴灑到的人群都突然發起燒來,族里頭發病的十幾例,金堂逐個去看視了一遍,癥狀有深有淺。不論男女,無一例外地發著高燒,小媳婦還躲躲閃閃,那些個大老爺們顧不得羞恥,渾身裸露,直接拿瓢舀涼水到身上。福生兒更甚,赤裸著躺在公井口的石板上,媳婦一手舀水上身一手奶著孩子,老媽在旁邊捶捻著手腳,全不顧擔水的小媳婦們側目。

  看到實在有礙觀瞻,金堂忙叫了幾個年輕后生把福生兒抬回家。幾個人死按到床上,福生兒潤山如醉酒般說起胡話來,一會說自己是福生,一會說自己是鎮北。有人多嘴問天祿長林哪去了,答說先給兩桶涼水再說,眾人七手八腳,兩桶涼水下去,只得到謝謝一句話,大家轟笑一陣便散開了。金堂交待幾句,匆匆趕到楊老六家,想跟保長商量怎么往縣里頭報告疫情。家人說前幾日就進城納繳抗日愛國捐稅去了,一直沒有回家來,金堂這才想起先生葬禮上確實沒有見到保長大人的影兒。

  回到家門口,剛要進門,突然想起要跟幾個長者們議一下,派福全進城把疫情報給縣里,順帶買一些西洋藥回來,連玉賢追出來請吃飯的聲音都沒有聽清,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福全沒有見到縣長,也沒有買回藥來,卻帶回來更壞的消息:四道八處都在死人,還有,還有福生姑娘沒有死在出滇抗日的戰場上,卻死在怒江的大山里頭。

  對面上坡村死了一個年輕人,是玉賢親侄兒,玉賢回去送喪,蘭香、竹香是大婆婆二婆婆,二香以大親家的身份前去獻祭。才幾步路的功夫,金堂沒有去給親家小輩送最后的一程,而是去了福生家。

  村中萬籟俱寂,只聽得到遠處送喪的鑼鼓聲,金堂忙到祠堂,又是擊鐘又是撞鼓。等半天,只來了一個,病秧子王姨。王姨說:“村里人都倒了,已經故去了幾個,還停靈在家。”金堂道:“福生家三個大人都不在了,社貴還有一口氣,勞駕您去看看,我喚人來抬埋。”言訖便匆匆而去。

  路上遇到壽同維芳二人,都說上吐下瀉,要脫形了。金堂道:“你兩個跟著我,挨家去看看,瘟病起來,不管哪家人不在了,立馬請山上去,一刻不能留放家里頭。”看了十來家,見死了四個,兩個是年輕媳婦,兩個是族中極老極老最高壽的壽星,家里人裝殮好了停靈在各自堂屋上。擔心媳婦后家前來吵鬧或旁人對壽星子孫說三道四,只把蓋板虛掩。金堂一一檢視了一遍,確認已不在人世,恭恭敬敬地敬上三柱香,方才敲下楔子,邊敲邊念念有詞,你道念的是什么經,細聽卻是“往生極樂,諸罪我來領受。”看老老少少一個個步履蹣跚,頻頻進出茅房,只得請走得動路的男壯們到祠堂議事。這當兒,祠堂傳來密鼓聲,短而急。

  金堂知道這是十萬火急。三人忙趕到祠堂來。里面已聚了許多人,要不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要不就匆匆忙忙往茅房趕。都在談論著哪營哪寨死了多少人,單不說身旁事或自家的至愛親朋就停靈堂上。知道大家竭力避談族中自個兒的私事,金堂也不好細究緣由,只問這病有些什么癥候。眾人七嘴八舌說主要就是嘔吐和腹瀉,有人說得具體點,說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吐,老感覺喉嚨間有一竄塊狀物卡著,可勁吐也僅有一點點血絲。說到腹瀉,先是靜默,你看我我望你,覺得不便說出口。

  金堂逮住一個剛從茅房出來的漢子問屙痢什么形狀?那人答說:“早沒了形狀,才蹲下就噴射出來。記得沒有吃那么多嘛,曉不得哪里來的東西,每天二三十次屙不停。”有人說自己的首先是黃稀泥,接著米泔水狀,后面成了帶泡沫的葡萄狀,粘性極強,附帶一些血絲。有人說自己的就像竹筒里頭裝火藥,一點就噴。旁邊有人道我的是三十晚上放焰火,漫天飛舞。另一邊有人道我的更像打日本那會的六一打機槍,緊扣槍機,一梭子到頭。還有人解嘲道說肝門屙脫出來自個塞回去的。聽此一說,有人竟愔愔有聲。死神面前還不忘調笑,活下來的人更把生死看成是夢中的游戲,自我的無助,唯余皇天后土可訴衷情。但族人間并非無助,無助的是日本人殘殺了那么多子弟,大仇未報,又被疫病加害,族人們在背后垢病金堂不如世堂有擔當,明知緊急召喚,大家伙居然姍姍來遲。

  看到金龍玉龍游走于人群中,不時和別人交頭接耳,金堂頓覺不能再把這兩兄弟當毛頭小孩看待了,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要不是族長之位是家傳的,而且還必須長子長孫,旁人休想染指,心知也該讓賢了。

  正欲動問族中有多少人因瘟疫亡故與病倒,金龍閃身過來,悄聲說:“我叔,剛才響鼓都聽見了,只因大家在為出殯的先后順序爭論不休,還得你老發話才是。”金堂聞言便有些慍怒,厲聲說道:“都過來。聽著,就算你錐處囊中想冒尖,無論怎么樣,規矩和禮儀不能破。擊鼓撞鐘必有大事,大家放下手中活計都必須往祠堂趕,這是規矩。讓往生者體面地入土為安,尊重逝者的身體,這是禮。我知道族中年紀大點的都已經自己備下材子,沒有材子的,先把我家那兩口抬了去。走在后面沒有棺材的,一概四板六釘湯,沒有板子的起各家樓板門板。聽我的,人馬分四伙,木匠打棺材裝殮往生者,石匠打石頭砌墳,另兩伙挖墓坑和抬棺,后兩伙換著來。不管哪家,出棺后婦女在家清掃,男丁跟著挖坑抬棺。挨頭一二來,無論如何,逝者不能留在家里過夜。”說完提條杠棒,加入到杠夫伙里來。

  山路上,黑棺材,白棺材,白棺材,黑棺材,慢騰騰的往祖墳移動,間或有紅棺材,那是百多歲高齡長者的壽棺,見者無不俯身回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口干舌燥的杠夫們見水就喝,喝了水立馬就蹲在路邊,扯下褲頭,噴射起黃水來,口呼爽利,不避旁人的評說指點,反而交流起各自的癥侯。不時有人溜號,八抬的棺材成了六抬,成了四抬,最后成了只有兩人抬,男壯不夠,婦女們也頂了上來,這讓目窅顴突,筋疲力竭的男丁們心頭暗自垂淚。

  入夜,河北、上坡、田心、中村,依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去往祖墳。夜很深了,蘭香竹香玉賢才回來,說人死的太多,女人也上去抬棺了,這是從古未聞之事。金堂嘆口氣,默然不答。半晌,才對玉賢說福生家死絕了,明早你到先生家看看社貴,看還有沒有一口氣,莫讓你姨累著。玉賢應一聲,各自睡去。

  第二天天剛亮,玉賢抱了社貴急急的回來,說是不好了,王姨昨晚上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金堂看一眼社貴,紅撲撲的臉蛋,嘴角掛著一絲甜笑,靡然不知,酣然睡夢中。

  趕到先生家,王姨已經送了出去,急走快趕,趕上靈柩,玉龍說:“我叔,昨日抬棺的人中有四個昨夜抬了出去,沒敢驚動你老。”金堂正欲說話,走前頭的一個精壯伙子說:“叔,豪生走不動了,你幫他換一肩吧。”金堂快步上前接住,被叫做豪生的小伙子罵一聲:“狗日的日本人!”一句未了,直挺挺倒了下去,“狗日的日本人!”大家都在罵,停下靈來一看,豪生也已自去了。

  每一天都抬人上山,抬人上山的人又被別人抬上山。孝服不再重置,人人頭上都有白布條。

  夜鳥凄切,河水嗚咽。

  慢慢地,連個抬棺人都找不到了,有人被用籮筐背上山。以至到了今天,要是西甸婆娘發起狠來,最毒舌的一句話就是:“信不信我一籮筐把你背上山去?”

  一天午后,穎兒靈兒回來,帶回來一包藥,說是地下黨從經費中抽出一部分來,派人繞道香港買了一些進口的急救藥。杯水車薪,姊妹倆還要到別處發放,路過西甸,回家來看一眼。金堂對靈兒道:“閨女,你回去給二老上柱香吧,你要挺住,啊?”靈兒噙著眼淚輕輕點了點頭。靈兒走后,金堂問穎兒福生姑娘怎么就沒了。

  穎兒道:“莉莉姐志愿加入救護隊,去到駝峰救援飛虎隊飛行員,被山上滾石砸落谷底,連尸骨都沒有找到。”

  金堂黯然道:“等瘟疫過后給她好好立個碑,也是為抗日而死,奇女子一個,難得!”

  靈兒回來,看見玉賢抱出社貴,插干淚高興地抱到院中太陽下挑逗著社貴呀呀戲耍,金堂道:“你們走吧。早一刻把藥送到,或許能多救一條命。”靈兒把社貴抱回給金堂,喃喃自語:“都死了,只有重新發了。”穎兒道:“重新發,重發,這名字改得好啊。”

  金堂抱著社貴渡步到堂中,抬頭看,堂上御賜的《五代全堂》大匾正泛著幽幽的金光,死不絕,重新發,重發,這名字好,正自回味,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問:“金堂老在家么?”有道是:為巢于幕上,可憐燕燕之偷安。不知何人相擾,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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