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因為祭禮之事多日操勞,子弟們既已體面地入土為安,心疲力憊不堪重負的大家伙意欲歇息,不期有人提到:“今天怎么不見楊斌和義山?”義忠尚小,義山帶出去闖蕩,縱便年余不見也沒人上心,經人這么一提,便都聯想到玉堂世堂的事來。私下里議論講武堂的學生官是滇軍的骨干,如遇不測早有信報,有可能還在外面隨軍征戰,只是不知道家里的事罷了。
說到義山,都有些憤怒。連楊茂都代表后面的組織單獨祭拜,妹亡父死暫且不說,族中子弟捐亡的新聞早就聽說,打小一塊長大的小伙伴生死總該關心關心吧。媳婦再不濟也是鄉里間數一數二的勤快人,大伙一致認定義山的心長歪了,已經是不值得信任和交往的另類。
子弟們的薪餉雖然依舊按足編發放,六個月以后呢?要不要給死難的兄弟姐妹報仇,怎么報?折損了那么多的弟兄,真正殺死的鬼子算得出來的又有幾個?
眼見得竹香瘋了,福全叔無人奉養,自家父母日漸衰朽,自己也一天天年長,農事誤了春種就甭想有秋收。萬里山河家何在?家在國亡義又在哪一邊?帶著這些問題楊茂連夜回去向自己的上級報告去了。
夜很靜,只有樹疙瘩燃燒時的爆裂聲。門口輕響了一下,靠門的突然拉開門,幾個人跳出去拖進來一個人,仔細一看是新被縣府委派的保長楊老六。楊老六驚恐萬狀,推說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若是不需要,就先回去了。河南回中村的夜路不短。轟笑聲中,楊老六困窘地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商議未果,大家公推楊康領頭,楊康也沒轍,只得讓大家先回去考慮兩天卻再計議。
自己無盡的苦楚沒有辦法言表,楊陽走的時候說月信未至,幾次寫信到報社,石沉大海,毫無回音。沒法跟父母交待,沒媳婦吧,已結婚。已結婚吧,媳婦在哪兒?康兒不禁仰天長嘆,放聲悲歌。
楊陽,你在哪里?
山風陣陣,河水跳蕩,天高地迥。
隔一日晚些時候,楊茂回來了,大家重聚祠堂。楊茂后面的組織經過認真研究認為楊家軍過于招眼,只宜以個人名義加入到抗日的隊伍中,組織時刻關注著任何個人的發展。
大家各自述說自家的心事,最終歸結成兩大要點,其一是跟倭賊的仇不可不報,各人自去結聯友黨,重整人馬再組新軍;其二是把省府給發的抗日薪餉集中起來,請福全叔出首,以福全的名義買點田地做些買賣。哪家有事所有人傾力相助,死難者爹媽更勝自家親爹娘。原本也想學袍哥弄個什么規矩,楊茂說那樣做不妥,大家也沒有說什么,但結拜儀式還是需要的。
挑定良辰吉日,擺上關刀和一個精致的木匣子。楊字大旗經了戰火,早已焦枯破碎,更不堪展開,拳曲在匣子中依舊散發出硝煙的味道。按照儀軌歃血盟誓,族中老少盡數參與,更多的異姓兄弟也加入進來。
福全的第一筆生意是跟族長做的。斷七剛過,金堂殺雞宰羊,請來合族長者、保長楊老六、中人,買主福全。酒飽飯足之后,金堂開言:“各位父老,我兄弟世堂死前把自家田地送給福全,鎮中今后的一切生計都由我擔承。我和玉堂的房產是祖屋,這個不能捐。但把所有水田旱地全數賣給福全,也不用去丈量了,請文案寫下,合計價值一塊銀元。諸位老少作證,永無翻悔。以后我們就只耕種族中公田。”接著請出蘭香竹香,還有玉賢,畫押已了,各執文書。在座所有人嘆息連連,贊嘆不已,知道義字是怎么寫出來的。
第二日,到縣府更換契約文書。福全相中鐘鼓樓下面一個獨鋪,看價錢也公道,便上了心。屋主是個大煙***母約束不住,竟致相繼氣絕。缺少父母管教,更無兄弟姐妹幫襯,日賭夜嫖,煙膏不絕,又不治營生,不上一年,敗空家當,單留祖屋棲居,把祖傳鋪面拿出來賃售。已和福全談妥價錢,約定交割時日。
不期殺出兩路人馬來,一路是屋主二伯,平日根本不管侄兒輩死活,也無爭競之力,今見侄兒售賣祖產,便來橫插一竿子。另一路是滇軍的一個上等兵,戰場上失去雙腿,得些優撫金,想在鬧市種點鐵桿莊稼聊渡殘生。
看到三狗撲食,屋主連番抬價,最終福全以高出原價將近五成的溢價奪得店鋪,卻以極低的賃金租給了上等兵。聽上等兵說,他遠房堂哥和楊斌熟識,聽堂哥講楊斌留在昆明當了警察沒有上前線,后來突然失蹤了。失蹤之人的故事最好編排,譬如發生了某事,原以為是,其結果卻是非,一句看走眼便是臺階。不管別人說什么,或編些甚么不堪的故事,金堂只是笑而不語,知子莫若父,相信斌兒人品不差。
人生啊,往往就是這樣,一旦身處輿論漩渦,成了公眾的話題對象,就得忍受被割裂的痛楚,還得忍受被演繹為不同版本故事的主角而遭受的非難。正如楊斌。
卻說拆字后姓楊名文武的楊斌,和異鄉客易相克者,二人跟盧警察支取了回程的錢鈔,到內府關領寶馬雕鞍,路引關憑。
牽出寶馬來的一剎間,楊文武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那馬馬首高昂,馬鬃飄逸,眸明耳敏,棗騮色的毛發閃著金光,筆管狀的身材配上修長的四肢,步履輕靈優雅,齊胸高的身量讓他為自家的云南矮種馬自慚形穢。
易相克輕撫鑲嵌七寶雕鏤描金的高橋寶鞍,自言自語道:“我家祖上也留下些鞍子,沒有見過這般精致的寶鞍。”
盧警察過來取走馬鐙,遞過來兩把上滿子彈的快慢機,神色嚴峻地說:“這馬不是你們騎的,也不是馱馬,一路上小心伺候。還有,路上遇到胡子打劫,趕走就成。不要跟他們交火,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下死手傷人命。”兩人點頭答是。易相克跟庫兵討要麻片和蕁麻繩,把馬鞍包扎停當,自個兒背在背上。
盧警察喚過楊文武到一邊,悄聲說道:“以我三十年的從警經驗,這個姓易的路數不對,出賣祖宗的事都干得出來。他現在走投無路,暫時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但保不準會生些什么幺蛾子,你要小心提防。路上馬料飲水都要仔細,莫被人投了毒。也別走得太快,小心累了馬。”楊文武道:“您老請放寬心,這馬比我性命金貴。”盧警察笑笑,揮揮手說那好,去吧。
楊文武斜跨褡褳牽著馬走在前,易相克背著馬鞍跟在后面,緩緩朝依蘭而來。
一路上,誰都不說話,打尖歇息都只嗯啊二字,與旁人也僅限于詢問路徑。夜宿客店,兩個人就卷縮在馬廄里,一個馬前一個馬后,各抱快慢機。
于路不時有行人對寶馬評頭論足,看見身背匣子又不愿搭腔的兩個漢子,好奇心早軟三分,膽兒虛了下去。兩人也知道世道不太平,休言短長,更莫夸富斗勝。
行至七臺河,但見山如球圓,到處是丘陵散漫的山崗地。倭肯河畔草密林深,青松嶺上兔奔鷹逐。山高不見紅日照,地僻更無村店歇。水急風狂,天暗云低。三日前就不緊不慢緊跟后面的一伙客商,突然打馬向前。一時間馬蹄聲碎,催趕聲急。二人慌忙閃到路旁,拴馬山槐中,藏身石窠間,拔槍四顧,只見十七八個身背長槍短炮的客商驅馬遠去。兩人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待那些人去遠,易相克關了槍機,示意楊文武收起匣子,背靠石壁,仰天道:“總算逃過一劫了。這股胡子畢竟還是不肯拿三個五個弟兄性命來換這匹寶馬。”楊文武不屑道:“什么三個五個,直接把他們團滅。”易相克道:“兄弟錯了。要交起火來,也許我們只能夠個本。他們既已走遠,咱們也上路吧。”
二人于路便嘴斗不停,多日的噤言一掃而光。話到狠處,易相克踢里踏拉解開盒子炮,小娃娃過家家賭氣般遞給楊文武:“給你一顆子彈,我到百步外,我沖過來你朝我開槍,我命當絕不怪你,荒郊野外死個人不算什么。沖到你面前你沒能打死我算你輸。”楊文武笑起來,說聲孩子氣,把槍還了回去。小時候和兄弟和玩伴比勇斗狠,也就這么玩兒來著,賭這個東西差不多就是人的天性。但看到對方不惜賭命,以命相博的事說說倒沒有什么,可一旦玩實了,那就不是誰贏誰輸的事了,便認慫道:“好,好,好。算我輸算我輸。聽口氣你打過仗?”
“何止打過,大小陣仗幾十回,死人堆里爬出來也有幾次了。”易相克答道,接著話鋒一轉就問起黃縣長的事來。楊文武其實所知甚少,打個對折更是少得可憐,加上兩個人交流中的障礙,易相克得到的信息就更少,心里便覺得有些輕慢,想到不日就到了依蘭,遂收起嘴臉嬉笑道:“叫你小楊有點自抬輩份,叫文武又太俗,文武為斌,改你名字你肯定不高興,你叫我老易,我叫你小文怎么樣?”
“好!”楊文武痛快地答道。
“老易,”楊文武又說道:“你就給我講講你打仗的事。”
老易道:“好。”頓了一下便講起接到上頭當官的命令在南昌起事,當官的不聽自己的勸,然后怎么樣死傷枕籍,摸爬滾打大十幾年,有功不賞還差點被自己人殺頭。氣不順,想不開,一口氣跑到這里來。小文認真地聽,不住地點頭,還不時嘆息兩聲。老易不說自己的組織也沒有露身份,但小文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叛徒,必須盡快向抗聯報告。便對老易優禮有加,殷勤服侍。
老易也覺察出異樣,鷹隼般的眼神死死盯著小文,陰惻惻地說道:“小兄弟,看你是個實誠人,我把不該說的話也說了,記牢了,口風要緊。我手上的死鬼上百,不爭多你一個。”小文故作驚恐狀,凄然笑道:“我打小父母雙亡,流浪異鄉,還不是異鄉客。辛虧得遇黃縣長收留,有口飯吃,還遇到你這么好的大哥,哪敢有什么是非的念頭。如蒙不棄,你就是我大哥。”老易默了一下,同病相憐起來,“也好,疵長幾日便充你大哥,幾天處下來看不清你,感覺你絕非善茬。”
說話間回到依蘭地界,曲指算來已有半月有余。黃縣長派老盧帶多名警察迎在路口。寒暄后,把匣子槍交回盧警察。老盧邊收槍邊問些沿途見聞,聽說遭遇怪異客商,老盧笑道:“相中這匹寶馬的各路豪杰還真不少,連小日本也派人來湊熱鬧了。”指著遠處三個小黑點,“喏,那三個日本浪人原本在你們后面,抄近路伏在這里,剛才被我們驅離的。”兩人那可是吃驚不小。回城路上,小文跟老盧說起改稱名號的事,老盧呵呵笑道:“早該改了。”便招呼老易晚上一同喝酒去。
黃縣長很高興,在縣衙后府早搭好馬廄,令老盧以后就專職伺候寶馬,還封給老盧弼馬溫的封號,大家都給老盧道賀,有叫弼馬溫的有叫老弼的,拉著要弼馬溫給大家伙請客,老盧叫上老易一同出去了,倒把楊文武涼在一旁,連聲同去的招呼都沒有。方才進門時看見老盧早已給老易備下臥具,推門回到自己房間,依舊是自己去時的模樣,拿雞毛撣子撣去灰塵,抖落開被蓋,確信沒有人動過自己的東西,方才放心。天色暗了下來,正在尋思去哪里吃飯,內府老仆來傳話,黃縣長有請。
楊文武隨老仆來到內府后堂,黃縣長迎出來,目光如電,上下打量了楊文武兩遭,說道:“小伙子不錯嘛。”遞過來兩盒點心,“辛苦啦你,放你三天假,回去看看你叔去吧。”楊文武連聲說謝,提了點心快步出門。
來到街上,有那還未打烊的小攤前買了兩個絲餅,看到城門口日本兵跟保安團換防交接,躲到墻角處蹲下,匆匆啃完絲餅。看日本兵遠去,方才慢慢出城。出了城門,便向線人家急急趕去。
來到線人家,說有要事向周保中面告,請立刻安排進山。線人說緊急情報他馬上送上山,不著急或指定性報告的事需等老營回復。楊文武想想也是,當日皇宮前黃縣長尚且拒絕老易的投名狀,有條活路了,老易也不至于再鋌而走險,城府深的人一般深諳時空交換的道理。便答應說好。線人說三日后午時在縣衙南轉角處碰頭,聽候回復,臨了,讓帶點野貨孝敬給黃縣長,感謝收用大恩。
楊文武匆匆回城,趕在日出換崗前進了城。把野味山貨送到縣衙后廚,出街買了包東府鴨頸,一壇南街燒釀,兩個剛出鍋的絲餅,來到老易房間。
老易剛起,正在漱洗,看見燒釀,先自倒了一杯,說宿酒未醒,再喝怕要醉了,說著灌了一大口,招呼楊文武坐到炕沿上,讒媚道:“文呀,”楊文武突然起了雞皮疙瘩,忙說:“你還是叫我小文吧。”老易改口道:“小文呀,黃縣長很看重你。要在前清你可就是皇室的紅人,意味著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大清雖然亡了,還有滿洲國。日本人捧起的這個小朝廷,不說了。”門口人影晃動了一下,看到是谷本,楊文武招呼谷本進來吃個餅,谷本瞇笑著鞠個躬,連說謝謝就進去了。老易說些感激小文跟老盧的套話,還說發薪水了一定回請他兩個。
楊文武吃完餅,到辦公室灑掃已了,看看也無公可辦,索性來到門房,看老易大張著嘴在剔牙,笑道:“老易,你真會享受,反芻吶?”
老易道:“正是。回味昨晚老盧請的客。”說完兩個哈哈笑了起來。兩人笑完,楊文武一本正經地說:“老易,我們是在日據鐵蹄下,沒有良民證上街都不方便,要不我帶你去照照像,回頭到谷本那兒辦個良民證。”老易高興起來,忙說:“謝謝你謝謝你,。”跟著楊文武出了縣衙。
來到小瘸子的相館,小瘸子送走客人正要回屋,看見楊文武領了人來,老遠就叫道:“楊大文武,您老人家來啦!言午小文武在此伺候著您唻”楊文武走過去,笑說:“麻利點,這位大爺要辦良民證。”說著偷偷塞給小瘸子一張大頭票,壓低聲音說:“加照一張全身像和一張大頭照,不要跟任何人講,我明天來取。”小瘸子愀然作色,點點頭。
回來路上,楊文武又給老易買了包下水一瓶老酒。
到了約定時日,線人領了個生人來,說這是老雷。說著便帶兩人七彎八拐來到僻靜處一個小酒館,點了兩個人的酒飯,自己出街遛彎去了。
老雷說了一句生硬的白族話,楊文武明白是自己人。和周保中分手之際,留下了些暗語黑話,答對了即是受對方所遣,大可無條件信任。懷中掏出相片來,老雷仔細辨認了好一會,說:“不認識。”楊文武細細述說了老易的語音樣貌、年齡和動作特點,說到口音有點雜,南音北調不作譜,但大抵應是南方人。對手頭的材料看管得相當緊,根本不讓別人有接觸的機會,試探幾次都沒有得手,手中材料可能機密度比較高。但這個人有愛貪小便宜的毛病,清除他應該不是問題。
老雷仔細想了一會,說:“你提供的情報非常重要。單從年齡看,四十來歲,符合一定閱歷高階職務,在內部斗爭中落敗者的年齡特征。有資歷有能力,帶兵打過惡仗,會是誰呢?從他帶著重要材料,舍近求遠走皇室這樣高層路線來看,在我們軍隊內部也應該有一定級別。抗聯領導我都熟悉,沒有這樣一個人。不投靠日本人,證明良心還沒有泯滅。你要密切關注這個人,但千萬不可輕舉妄動。抗聯的斗爭形勢異常艱苦,組織上需要你在敵人內部站穩腳跟,像鼴鼠一樣深藏起來,潛伏下去。情報工作的重要性,你也知道,有時候一人能抵十萬兵。你是偵察科長,現在采用新的運作程式。依蘭城里,東西南北中各有一個聯絡點,就是紙上這幾個具體位置,你要熟記,不可混淆。你只負責傳遞情報,不允許有好奇心,人不見你你也見不到人,你和上線下線都是單線聯系。現在就有兩個任務,一個送城東,一個送城中。不管什么時候,若遇抗聯攻城,千萬不能出來看熱鬧。”說完遞給楊文武兩包用油紙包裹的吉大洋票,楊文武塞入懷中,算還了飯錢,兩人相繼出店,各自消失在喧鬧的人群中。
五天后的深夜,北城門傳來激烈的槍聲,東城門泛起火光,楊文武跳下床來,貼窗細聽,卻又寂靜無聲。有道是:濃艷損志,簪纓之士多有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節致忠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