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上光芒一暗,再無聲息。
“等等,”殷懷世不肯向陽家兄妹認錯,殷蘢心中不甘,用力拍著鏡子,道:“敢做不敢當,這算什么?”
一炷香后,鏡面光芒閃爍,殷旭綿軟的聲音響起:“妹妹,你還想怎么樣啊?”
殷蘢一字一頓:“讓!他!認!錯!”
殷旭像個深閨女子般,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阿爹是一宮之主,你給他留些顏面好不好?”
“他顧忌顏面,別干缺德事啊。”
“妹妹,你知道有多少人罵你缺心眼嗎?”
“我不管!”
殷旭很是無奈,道:“別再揪著此事不放手,哥哥最近廚藝又精湛了,等你回來,哥哥給你做點好吃的,你乖乖的啊。”
殷蘢看著鏡中那張溫和的笑臉,心酸愧疚一起涌上心頭。
殷旭小時候常常欺負妹妹,殷蘢挨罵他幫腔,殷蘢要受罰,他親自往父親手里塞木尺,殷蘢生病他放鞭炮大肆慶祝,兄妹兩個小時候沒少掐架。
長大之后,殷旭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性子漸漸變得溫吞和順,偶爾也愿意關心一下她這個不招人待見的親妹子。
他沒什么本事,從來幫不上什么忙,怕疼怕苦更怕死,像個女孩子似的愛哭鼻子。但是和從前比起來,已經好很多了。
“哥,我剛才不該跟你發脾氣。”
殷旭笑呵呵道:“沒事,你說的都是實話,殷家的人個個有出息,只有我干什么都不行。妹妹,我知道你的難處,阿爹也有他的難處,你就退一步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不和他唱反調,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殷蘢執拗脾氣發作,道:“陽大哥陽姐姐跟你差不多的年紀,前途一片光明,被殷家毀去了一切。他們的父親也死在豺妖的手里,還有那些鮮活的人命,你讓我怎么退一步?”
“陽家三條人命?”殷旭好一陣心驚肉跳,連呼幾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可事已至此,他也沒什么好辦法來補償,道:“就算你鬧翻了天,阿爹也不可能認錯的。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經常去廟里給他們祈福,你千萬別鬧了。”
殷蘢氣呼呼道:“把人害死了,祈個福就了結了?殺人害命跟割草似的,怪不得越來越多的人不當回事。”
“看看你,又來了。十頭牛拉不回來的倔脾氣。”殷旭長吁短嘆了半天,道:“你多為自己著想一下吧,你剛剛煉成探心術,千萬別用了,知道嗎?”
殷蘢不解:“為什么?”
“大姑姑有一篇日志上記載,使用探心術也會被反噬。”
“我沒被反噬啊。”
“你用了探心術?”
“已經用了兩次了。”
殷旭甚是擔憂,道:“你有沒有做惡夢?”
“有,有。”殷蘢這些日子在樹上睡覺,連續數晚惡夢纏身。在夢中,她忽而變成蕭崇幼年時的樣子,被羅剎嚇得腦海中一片空白,有時夢到自己變成了周琬,親自把陽月推到豺妖面前去送死。
她原本以為自己心中有太多的愧疚,白日里胡思亂想,心情壓抑導致的。
殷旭道:“做惡夢,就是被反噬的后果。以后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再用了。”
殷蘢點頭道:“知道了。”
陽明無意再聽下去,輕輕一拍蕭崇的肩膀,小聲道:“走吧。”
回到密室之后,蕭崇陷入沉思之中,道:“有的事情聽得我糊里糊涂的,難道殷家和惡妖勾結,是為了那個點金印?二者之間有什么關系呢?”
陽明流下兩行亮晶晶的淚水,道:“什么原因已經不重要了。”
蕭崇驀然發現,他和陽月雙目中的紅芒已經完全消散,兩雙眼睛澄明清亮,戾氣恨意無影無蹤。
“陽大哥,陽姐姐,你們都放下了,太好了。”
陽明微笑道:“家父在世之時常常教導我們,做人得恩怨分明,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遷怒于一個善良的姑娘,實在不該。”
蕭崇捫心自問,如果他是陽明,也很難做到不遷怒于殷蘢,道:“陽大哥,別這么說,別責備自己。”
陽明揉一揉酸澀的眼睛,道:“事到如今我才想明白,我一直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天理公道。”
蕭崇道:“周琬只是暫時逍遙法外,以后會有解決的辦法。”
“我已經不在乎她是死是活,”陽明道:“我想要的,已經得到了。你不惜和周家撕破臉,始終站在我和月兒這一邊。殷蘢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差點與她父親撕破臉,你們這份心意,就是無價之寶。”
陽醫師早已被害,陽明陽月根本無需忌憚周琪那個詛咒,兄妹二人愿意放過殺人幫兇,完全是為蕭氏一家著想。
想到這一點,蕭崇又感激又愧疚,道:“陽大哥,都是我沒用,被周琪拿捏住了,你還視我的心意為無價之寶,我都快羞死了。”
那個詛咒,陽明都害怕,了解蕭崇當時恐懼忐忑的心情,道:“你無需愧疚,遇到長著毒牙的狗,誰都沒辦法。你還年輕,還會繼續歷練,指不定遇到多少惡狗呢,盡力了就好,別為難自己。”
蕭崇道:“你和陽姐姐既然都放下了,不會去周家尋仇了吧?萬一把自己搭進去,得不償失啊。”
寒月莊終究是個名聲顯赫的大家族,莊中高手頗多,有各種各樣的驅魔法器法陣,更厲害的兇煞進入寒月莊,最后只能落得個有去無回魂飛魄散的凄涼下場。
蕭崇不希望這么好的陽大哥陽姐姐出事。
陽明啞然失笑,道:“我說過不會用歪門邪道的辦法去報仇,絕不是隨口敷衍。我和月兒雖然化為兇靈,但我們依然把自己當人看,做人該做的事,絕不會作祟鬧騰。”
是人是鬼,只在一念之間,這是蕭城主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蕭崇從前不太理解,如今頗有感悟,陽明陽月戾氣未消之時,也比人更像人,未曾放下善念。
如今戾氣一消,兩兄妹恍然有種謫仙墜入凡塵的感覺,一個是風姿清朗的好兒郎,一個是宛如美玉的好姑娘,氣質脫俗,卓爾不群。
雖然肉身已亡,但他們的靈魂依然是高貴的。
他道:“陽大哥,陽姐姐,你們跟我回通天城吧,我可以找最好的高僧幫你們。”
陽明拿出豺妖那枚感應靈力的石頭,小心摩挲片刻,里面還存著他父親的幾縷氣息,陽月繪畫技藝頗為精湛,畫一幅亡母生前的肖像帶在身邊,也算一家團聚了。
搖頭道:“不必,我和月兒想陪著爹娘。”
陽月道:“我阿爹生前有個心愿,想帶著我們走遍大好河山,我們一路走,一路欣賞,就當完成阿爹的心愿了,所以,我們暫時不想去通天城。”
“不行,”蕭崇擔憂地道:“萬一碰上個是非不分的家伙,你們沒有好果子吃。”
陽月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我們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們一家歡樂的時光。”
陽明道:“你暫且陪著殷蘢吧,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
蕭崇突然紅了臉,嘿嘿傻笑起來。
殷蘢就是殷念君,是個女兒家,總算有件令人開心的事。他心里酥酥癢癢的,像有個毛茸茸的小爪子一直在輕輕地撓啊撓,撓啊撓!
撓的他全身麻酥酥,熱血直往頭上沖。
陽明道:“她是個很好的人,不過她的臭脾氣是真夠嗆。”
陽月完全站在女孩子的角度看問題,道:“男人嘛,得多擔待一些。”
陽明笑了笑,道:“你們兩個都挺傻的,別人都在為家族利益個人利益努力籌謀,你們都不看重利益的得失。我了解你,蕭夫人和蕭二哥就是這個脾氣,耳濡目染,你自然也這樣。殷蘢竟然沒被他自私自利的父親給帶歪,挺難得的。”
陽月道:“通天城和玉芷宮有些恩恩怨怨,我覺得不會影響到你們。有共同的語言,你們的路能走得很遠,別被周琪的話影響。”
蕭崇這才想起,通天城和玉芷宮一直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殷蘢正是他家人最討厭的母夜叉。
緣分真是奇妙,曾經避之不及的人,兜兜轉轉還是遇上了,成為他竭力要守護的人。
陽明透過出口,看了看天色,道:“我和月兒這就走了。”
“這就走?”蕭崇很舍不得他們兄妹,道:“再聚幾天吧。”
陽明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就此一別,不知何日相見,蕭崇情不自禁伸出手,扯住了陽明的衣袖。
陽明道:“我不知該跟殷蘢說些什么,替我道個別。跟她說,我不怨她了,也不會找殷懷世的麻煩。如果有機會再見,我們兄妹一定把她當成好朋友。”
他堅持要走,蕭崇別無他法,鄭重點頭道:“我會如實轉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