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了,趙曉燕正在加護病房,觀察白天手術患者的術后情況,目前并沒有變化,患者也睡得很沉。
血壓、心電圖、肺動脈導管等等,該監看的東西很多,一刻也不能大意。
其實,這段時間對趙曉燕來說是最痛苦的。緊張的手術總算結束,卻還不能喘口氣。緊繃的神經早已疲累不堪,越想集中精神,眼皮反而越沉重。為了保持清醒,她把冰涼的冰枕墊在脖子上,冷卻效果卻越來越弱。
張效誠正與臨床工程師田新良小聲交談,談的好像是人工心肺裝置的異常。雖說異常,其實在手術過程中,正如田新良所保證的,并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只是身為專業工程師,還是無法放心吧。田新良表示想徹底調查,希望醫師這兩、三天使用其他裝置。
張效誠表示會與教授商量,田新良好像讓步了,向趙曉燕打聲招呼便離開了。
“工程師真頑固。不過,大概要這樣才能做那一行吧。”張效誠苦笑,打了一個大呵欠。
“和醫師是不同人種嗎?”
他對趙曉燕的問題搖搖頭。“我覺得是同一種。我們維護人類的健康、治病,他們保持醫療器械的正常運作、排除故障。雙方都是無法妥協。”
很有說服力的說法。趙曉燕點點頭。
自動門開了,護士鄭紅霞走進來。趙曉燕感到一陣郁悶,明明只是因為工作才與張效誠獨處,但事后可能又會被冷言冷語,甚至想干脆離席算了。
“張效誠醫師,韓貴賀先生來了。”鄭紅霞說道。
“韓貴賀先生?呃,是哪位?”
“這位。”她把備妥的病歷遞出。“三個月前過世的韓貴賀先生的兒子。”
張效誠接過病歷,趙曉燕也稍微探頭看了一下。名字是韓貴賀,年齡七十八歲,依病歷上填寫的內容,該患者因胸部大動脈瘤接受過三次手術。看來是階段性手術,不過第三次是緊急手術,趙曉燕推測可能是瘤破裂了。
“是他啊。”張效誠的表情變了。“那時候沒能救活。那,他兒子為什么現在跑來?”
“這個……”鄭紅霞朝趙曉燕看了一眼,似乎在提防住院醫師。
趙曉燕站起來,假裝找資料,離開他們身邊。
鄭紅霞靠近張效誠,耳語了。
“現在才跑來說這些?”張效誠的聲調提高。“怎么又……”
聽到他這么說,趙曉燕不得不回頭。
“現在人在哪里?”張效誠問鄭紅霞。
“我請他在會客室等。要怎么做呢?醫師如果分不開身,要請他以后再來嗎?”
張效誠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搖搖頭。“不用,我去見他。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在逃避。”
“要聯絡事務局嗎?”
“還不用!要是談不攏,我再去報告。你帶韓先生到咨詢室,我馬上過去。”
“好的。”鄭紅霞點點頭便離開了。
張效誠拿著剛才的病歷,眉頭深鎖,發出沉吟般的聲音。
“趙曉燕,這里你一個人沒問題吧?”他說,視線并沒有離開病歷。
“沒問題,患者的狀況也很穩定。”
“要是有什么狀況就叩我。你也聽到了,我人會在咨詢室。”
趙曉燕簡短地應了一聲。她很想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但又怕張效誠說住院醫師別管閑事,所以什么都不敢問。
但張效誠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是懷疑有醫療疏失。”
咦!趙曉燕吃了一驚。
“聽起來,是懷疑他父親死于醫院的過失。”
“可是,患者過世的原因是動脈瘤破裂吧?”
“對,家屬也明白這一點。只是,他們好像懷疑血管最后會破裂,是因為醫師誤診。”
“最后?”
“這名患者動了三次手術。他的病灶分布范圍相當大,年事也高,所以一次全部摘除很危險。第一次是全主動脈弓置換,第二次是繞道手術。這時候就知道還有瘤沒摘除,可是當時已經是極限了,患者太虛弱,沒辦法趕著做第三次。我不想找借口,但這也征求過孫明遠醫師的同意。”
“結果沒有摘除的動脈瘤破裂了?”
張效誠對趙曉燕的問題輕輕點頭。“送進來的時候,脊椎動脈已經發生灌流障礙,也引發重度并發癥。即使救回一命,意識也不可能恢復了。”
“家屬卻認為是醫療疏失?”
“我們事先已向患者本人和家屬說明手術會分好幾次進行。在第二次手術進行之后,也告知患者體內還有動脈瘤。我說,雖然有破裂的危險,但還是以患者恢復體力為優先。患者去世時,家屬們并沒有表示不滿啊。”張效誠咬了咬嘴唇。
“怎么到現在才……”
“我也不清楚,但也許跟那件事有關。”張效誠冒出這一句話。
“那件事?”
“恐嚇信。你說犯人的要求,已經在患者之間傳開了吧。”
趙曉燕點點頭。“好像有幾個患者知情。”
“或許這些話也傳進韓貴賀先生兒子的耳里。收到這種恐嚇信,難怪有人會懷疑這家醫院是不是隱瞞了醫療疏失。”
“家屬的意思是,張效誠醫師的疏失導致韓貴賀先生過世?”
“我想他們還沒有這么認定,不過顯然開始懷疑了。即使醫師再怎么盡力,家人在醫院里過世,家屬還是無法打從心里坦然接受。就算過了好幾年,還是會質疑當時是不是有其他搶救方法。他們沒有說出來,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所以,這次的恐嚇信,對抱持這種潛在懷疑的家屬而言,可能是一條導火線。總之,我去向他們說明,我們并沒有做任何虧心事。”
張效誠吐了一口氣,開了門大步向前。
目送他離去后,趙曉燕再度回來觀察患者的術后狀況。眼里雖然盯著數據,張效誠的話卻依然停留在腦海里。
即使醫師已經盡力,家屬還是無法打從心里坦然接受……
這正是趙曉燕本身的寫照。無論聽了多么合情合理的解釋,要她打從心里相信孫明遠醫師已經盡了全力,仍然不可能。
這家醫院是否隱瞞了醫療疏失?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自己會怎么回答?她能夠像張效誠一樣,斬釘截鐵地說無愧于心嗎?
張效誠過了一個小時才回來,孫明遠也跟在他身后進來,所以趙曉燕很驚訝。
“患者狀況如何?”張效誠問趙曉燕。
“很穩定,血壓有點低,但應該沒問題。”
張效誠望著顯示器的數據點點頭。孫明遠正在巡視其他患者。現在,包括白天接受手術的患者在內,加護病房里共有五名病人。
“結果怎么樣?”趙曉燕問。
“我跟他們說明過了,他們肯不肯接受我就不知道了。”張效誠的話很含糊。
“也請孫明遠教授過去嗎?”
“因為教授剛好在,所以我就請教授也出席了。韓先生看到教授特地過去,心情似乎稍微好一點。”
“韓貴賀先生的兒子究竟在懷疑什么?”
張效誠板著一張臉,搔搔頭。“就像我之前猜的,對第二次手術不滿意。”
“繞道手術嗎?”
“他們懷疑那時候留下動脈瘤是我們的疏失,因為最后那些瘤破裂了。他們對此不滿我能了解,但在現實中,遇到那種狀況別無他法。這件事當時就已經事先說明了。”
“韓先生不是接受了醫師的說法才回去嗎?”
張效誠嘆了一口氣,聳聳肩。“他說要回去找人商量一下,然后再來。誰知道他會找誰商量……”
“要堅持到最后。”孫明遠雙手插在口袋里,走近他們。“對家屬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認同。醫生不僅在治療患者時竭盡全力,若最后得到的是令人遺憾的結果,在平復家屬心靈創傷時也不能偷懶。家屬要求多少次說明,就說明多少次。他們想知道什么,就告訴他們。要解除他們的懷疑,這是唯一的辦法。”
張效誠面向教授,點了兩、三次頭。“我會的。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不必向我道歉,要把這種事當做更上一層樓的磨練。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說完,孫明遠看向趙曉燕,趙曉燕反射性地別開了視線。
“不過,事情好像比預期中還麻煩。像韓先生那樣,受到那封恐嚇信影響而來醫院的家屬,可能還會再出現。”張效誠說道。
“若是這樣,就該想到醫師是不是也要負責。家屬會產生潛在性的不滿,最大的原因無他,就是醫師說明得不夠清楚。”
“我會謹記在心。”
“好了,不必那么悲觀。你差不多可以下班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趙曉燕吧。”
“請交給我吧。”趙曉燕說,“這里我一個人就夠了。”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孫明遠教授呢?”
“我還會在這里,我有話要和趙曉燕說。”
“是嗎!那么,我先告辭了。”
張效誠向孫明遠教授行了一禮,走向門口。趙曉燕目送他離去之后,將視線轉向患者的顯示器畫面。她知道自己全身緊繃,這是她第一次和孫明遠單獨待在加護病房。
“向患者的家屬再三說明,”孫明遠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也等于是拯救醫師本身。”
趙曉燕稍稍向后望。“拯救醫師本身?”
“無法救活患者,從某些方面來說,對醫師造成的傷害、消耗更甚于家屬。而要重新振作,需要的就是冷靜檢討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不這么做,即使想面對下一名患者,也只會被不安壓垮。就算最后的結果令人遺憾,但相信自己已經盡力,將成為往后醫療行為的支柱。”
趙曉燕默不作聲。孫明遠一定是指父親趙健華的事。聽起來像是表明他相信自己已盡全力。
但是,憑什么要她全盤接受這番話?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孫明遠的這句話讓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咦?”
“我想讓你見一個人,希望你晚上抽出空。”
“可是,我明天有很多……”
“工作方面,我會麻煩張效誠他們。很抱歉,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因為只有明天有時間,我想讓你見的那個人,下個星期就要離開祖國了。”
“是什么人?”
孫明遠露出害臊的表情,擦了擦人中。“我兒子。”
趙曉燕一驚,說不出話來。
“是個不孝子,老大不小了還不結婚,做什么電腦繪圖,說要去美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從事那方面的進修。我要替他辦個小小的餞行宴,希望你也能出席。”
她正想說為什么我要出席,但把話吞了下來。
啊啊,對了,她這才想到,孫明遠的兒子將來是她名義上的兄弟。
“家母呢?”她想確認一下。
“當然也會請她同席。”孫明遠明確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