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大娘子所住的“著色園”,在縣城里也是一個荒僻的所在,離城墻已經(jīng)不遠了。
附近已經(jīng)零零星星地有了菜地。
著色園就在這些菜園子當(dāng)中,白墻灰瓦,綠竹掩映,竹子中間,隔墻看得見開得滿樹錦緞一般的白、粉兩色海棠,門頭不大,但是非常雅致。
徐詠之離門前還有三四十丈,就牽了馬,慢慢走向門口,看看宅院里那座竹樓,不由得心生贊嘆。
這就屬于那種稱得上“漂亮”的房子,它沒有那種奢華的氣勢,但是絕對能把大多數(shù)的樓比下去,也許只有他家在林泉鎮(zhèn)的宅子(那是他娘設(shè)計的),才能和這間房子比上一比,想到自己住在山居客棧那個實用的碉樓里,徐詠之不由得有點自慚形穢,他一時間居然沒有想到,私宅和客棧是兩種不同用途的東西,他居然已經(jīng)開始有了爭競之心。
男人女人之間,最怕的就是這種爭競之心,男子見一個女子,倘若是贊嘆對方,夸獎對方,由衷地欣賞對方,那就是沒有欲念可言,如果動了念頭拿自己的家門、樣貌和財富來和對方一比,恐怕就是動了念頭、動了心思了,做生意也有一句類似的話,叫做“褒貶的才是主顧”,一個人有心想買,反而會說,這塊玉有瑕疵,倘若是根本沒錢,才會大呼小叫,奉承你賣的是一件藝術(shù)品。
紀(jì)小環(huán)站在門外,深深做了一個揖:“徐公子。”
“小環(huán)姑娘。”
“小環(huán)有一點不明,想要問問公子。公子為何遠遠就要下馬,一路走到門前呢?”
“徐矜看這宅邸,觀這白墻灰瓦,綠竹和海棠,就知道這里必然有風(fēng)流雅致之人,因此心生敬意,怎么好騎馬觀花,馬蹄聲唐突了主人,又錯過了這花的景致。”徐詠之說道。
這兩句話,他字正腔圓,調(diào)門雖然不高,卻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傳到樓上之人的耳中去。
小環(huán)見徐詠之答得有禮,讓童子牽了馬匹到馬棚,自己將徐詠之帶到廳堂之上,廳門之上,徐詠之把佩劍交給小環(huán),以示意自己是客。小環(huán)把劍收好,自去請紀(jì)大娘子。
徐詠之看看西首墻上,水墨山水,花鳥工筆,無一不是上品,而且還出自女子手筆,應(yīng)該是紀(jì)大娘子的畫,再看東首墻上,卻都是各種復(fù)雜的線、色塊、環(huán),條紋,晦澀難懂。
最中間一幅,看著卻似一張人面,宛轉(zhuǎn)扭曲,看不出本來的面容,正看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公子能看懂這幅畫么?可見是世間一流的妙人。”
徐詠之轉(zhuǎn)頭看時,一個穿著極淡綠薄衫、淺色碎花布裙的女子款款走來。
她很美。
看上去大概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正是一個女人成熟美艷的巔峰,她的妝打得薄薄的,說實話只是盡一個禮節(jié),她的臉略微有點方,但有個尖尖的下巴,她的臉很小,這讓她的身體和腿都顯得比例更長了。
這張臉上的眼睛很大很亮,是靈動的,機警的,但她很好的把她的聰明都藏在了那種親善里。
“徐矜徐詠之,見過紀(jì)大娘子,徐矜這邊有禮了。”
大娘子道了個萬福,又說:“不知道徐公子來得這么早,還有一點小事沒有辦完,徐公子愿意稍等我一會兒么?”
“大娘子自便。”
紀(jì)大娘子拿了一個蓋著棉被的竹籃,從側(cè)門走到后園,對著院里喊道:“你們都出來吧!”
徐詠之心頭一驚,想到自己的劍在小環(huán)手里,倘若后面埋伏著人手,自己只怕就要吃虧,一時間腦子里轉(zhuǎn)的是,幸好沒有帶段美美,可惜沒有帶小貴或者徐太實。
園中爆發(fā)出一陣小孩子的歡呼聲,七八個孩子沖到紀(jì)大娘子身邊:“莫姐姐,你沒有抓到我!給我點心!”小環(huán)拿來盆和手巾,給孩子們擦了手,大娘子笑著把籃子里的槽子糕挨個拿給孩子們,然后讓小環(huán)送他們出去。
“失禮了,公子。”紀(jì)大娘子笑吟吟地回來,“他們都是附近鄉(xiāng)親的孩子,父母不識字,又還小,沒法幫家里干活,我就把他們組織起來,教他們認(rèn)字,帶他們游戲,也不要他們錢。”
“大娘子真是宅心仁厚。”
“哪里,我就是單純喜歡孩子,可惜我沒有孩子。先夫故去三年了,只有我和小環(huán),相依為命。”大娘子說著,給廳堂東北角佛龕那里,她夫君“紀(jì)公學(xué)臺寶成”的靈位上了一炷香。
“今天約請公子過來,確實是有事請教。”大娘子讓小環(huán)擺上茶,兩人分賓主坐下。
“我來安國經(jīng)商,已有三個月,他們見我本錢是真的,也不曾欺負(fù)我,但是有一點實在是苦惱。聽得山字堂在這邊買賣開了數(shù)年,和官府的關(guān)系也好,所以想請公子,給我出個主意。”
“縣衙門有個史都頭,有次來我店中,見到了小環(huán)貌美,迷得神魂顛倒,幾次三番,要討小環(huán)做妾,小環(huán)不肯,他便要找主人家說話,我也是無奈,見了他一次,沒想到此人癡心妄想,又說愿意休了妻來娶我,幾次上門,說幾句風(fēng)話。我一個未亡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娘子有再嫁的心思么?”徐詠之問道,他這些年到處為人排憂解難,最常遇到這類事情,所以先問了這么一句。
“我和公子一樣,也是個楚人,他們中原人愛說的什么失節(jié)事大,我其實不在心上,人死了就是死了,而且就算活著,這個男人也沒有真正珍愛過我,憐惜過我,他投身宦海,只是想著往上爬。”
“但是有的人配做我的夫君,我的愛人,有的人愿意給我提洗腳水,我也覺得太過污穢,屈原都不愿意用滄浪的濁水濯洗雙腳,我一個好好的女子,需要找一個能懂我、憐我的人托付殘生。”紀(jì)大娘子說道。
“大娘子這句話說得太對了,人就應(yīng)該不茍且、不湊合,不應(yīng)該隨便找個人嫁了,多少女子不能自己擇夫,有這樣條件的女子,該好好甄別挑選,才是正理。”
紀(jì)大娘子沒有答話,對徐詠之嫣然一笑。
“此外,”徐詠之說道,“大娘子你青春正少,何來殘生一說?我也粗通一點相術(shù),娘子的相,還有十年貴運,精彩還在后面。”
“哦,公子還會看相,那不如給妾看看手相。”大娘子踱到徐詠之近前,把右手遞到他胸前來。
“神秘莫測的天分,曾經(jīng)曲折的經(jīng)歷,現(xiàn)今正站在選擇的路口,你現(xiàn)在左右為難,患得患失,但是未來十年,卻是貴不可言。”
“都頭騷擾之事,不必掛懷,我家掌柜的徐太實,和史都頭相熟,等我讓他去跟這人談?wù)劊h尉、知縣,也都是我山字堂的客人,娘子從此不必?fù)?dān)心,只要安心做生意就好。”徐詠之看完手掌,客氣回答。
“說道生意,我聽人說,手的軟硬關(guān)系到財運,說男兒手如綿,無錢也有錢,女子手如柴,無財也有財,”紀(jì)大娘子把手伸到徐詠之手里,“我這算能有錢么?”
徐詠之輕輕把她的手放開:“這是江湖口的說法,那些街邊算卦的江湖人,摸到男子的手綿軟,那必然不是干體力活兒的人,他本身就養(yǎng)尊處優(yōu),女子如果手掌干硬,還出外行走采買,那多半是個能干活能主家的厲害角色,家里也不會缺錢,奉承這二類人,能拿到更多的賞錢。”
“原來如此,”紀(jì)大娘子點頭道,“公子真淵博。”
“淵博不敢當(dāng),我只是對人和人性更有興趣,喜歡琢磨一二。”徐詠之說。
“江湖上都說徐公子洞徹人性,這次求助徐公子,妾真是找對了人了。”紀(jì)大娘子一臉欣喜。
“對了,牛黃的事,我今天帶來了黃金六十兩,請大娘子收下。”徐詠之趁熱打鐵。
“公子幫了我的忙,牛黃這事,怎么還好要公子花錢。”紀(jì)大娘子一雙俏眼,都放在徐詠之臉上。
“大娘子是人中龍鳳,徐矜也是佩服得緊,從江南搬家來北方,用錢的地方,正不知道有多少,請您讓了牛黃,已經(jīng)是承了您的情,這錢嘛,還是要收的。”徐詠之正色說。
“喂,”紀(jì)大娘子突然改了稱呼,“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一雙眼睛熱辣辣的,都盯在徐詠之身上。
徐詠之抬起頭來,看著房梁。
“我一直覺得交情這件事,可以趁低買進。別人新來乍到,或者落難蹭蹬,多給一些暖意,日后就能有長久的交情,大娘子喪了夫君,又舉家搬遷到北邊,我現(xiàn)在,就是在趁虛而入,趁火打劫……”徐詠之說。
“你喜歡我是不是,”紀(jì)大娘子打斷了他。
徐詠之想起小貴的預(yù)言,一霎時沒有回答。
“還是你就是覺得我有用,以后可以做生意?”
“你對誰都是這樣暖么?還是你是一個漫天雨露、陽光普照、濫施恩惠的人?”
“你是揣著一顆所謂合作、人脈的心來的,還是沖我來的?”
徐詠之覺得嗓子發(fā)干,他記事開始,父母就已經(jīng)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他一直被愛意和暖意所包圍著,他覺得對別人好,或者說率先對別人好,乃是理所當(dāng)然,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拷問過。
在山字堂如果有人問他,他一定會說,是為了我們的事業(yè),為了大家,為了拯救更多的性命,但是在紀(jì)大娘子面前,他根本說不出“我就是為了山字堂的利益”,因為他覺得一旦他這樣說,她就會表現(xiàn)得非常失望。
男女之間的控制,往往就在這一念之間,你若是在乎了對方好惡,開始想要對方開心,或者害怕對方失望,你就開始成為了一個討好者。成為一個討好者,你就會越來越卑微,而你如果能讓對方相信你滿不在乎,可能對方就能成為那個恐懼、討好的人。
男男女女,就是一個“老實人吃虧”的博弈。
徐詠之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我是為你而來的,我對你非常好奇。”
“僅僅是好奇么?”大娘子步步緊逼。
“大娘子,飯菜準(zhǔn)備好了。”紀(jì)小環(huán)這一聲,救了徐詠之,他松了一口氣。
紀(jì)大娘子收斂了咄咄逼人的眼光,“這丫頭好不懂事,如此,我們?nèi)胂伞!?p> 徐詠之坐下,才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手心出了汗,自己居然對這個剛剛見面的女子如此在意,他想起小貴的那句話,有些女人厲害得緊,自己又把這句話默念了兩三遍。
“這幾個菜,是我親手下廚做的,是我們楚地的菜肴,聽說徐公子是潭州人,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排骨燉藕、青麻椒炒的五花肉,蒸出來的小芋頭,紫蘇煎胡瓜,正經(jīng)的潭州風(fēng)味。
“不敢跟令堂的手藝比,不過也算正宗吧。”
“好吃得緊。”徐詠之稱贊道。不過他心頭閃過一絲疑問。
“為什么她要跟我媽媽比較手藝呢?啊,是了,她定然是知道我沒有娶妻,才說這么一句。”
“比段美美肯定強。”大娘子突然又加了一句。
這下徐詠之的疑問煙消云散了。“段姑娘做的是北方菜,她做得胡餅饅頭,都是很好的。”
“那個姑娘肩寬胯大,好生養(yǎng)。不比我們南方女子,都生得小小的,難中徐家君子的意啊。”
徐詠之差點就從嘴里溜出一句“我就喜歡小巧的”,想了想趕緊咽了回去,他安心吃菜,又在米飯上扒了兩口。
“聽老人吃酒,看少年吃飯,真是人生兩大快事。”大娘子道。
“這話怎么說?”
“我們家鄉(xiāng)的俗話,聽老人吃酒,老人吃了酒,會講許多舊事、故事,神鬼妖狐,無所不包,人生經(jīng)驗,也非常難得;看少年人吃飯,就覺得生龍活虎,你會充滿對生命力的憧憬。徐公子,你就是這樣充滿活力的少年,我心里,突然有一種對你的羨慕。”
徐詠之放下了碗。
“我想要變成你,體驗一下你的生活,你的生命,你的家庭。”
“她對我的家庭有興趣!”徐詠之內(nèi)心一陣狂喜,但隱隱覺得,她會不會有別的意思。
“我也很想變成你,體驗一下你的人生,你的悲歡,隱居在這著色園中,靜靜地坐一個月,躲開時間的紛紛擾擾。”徐詠之這句話倒是出自本心,這五年當(dāng)中,他太累了,太倦了。
紀(jì)大娘子給徐詠之盛了一碗湯,“你是不是急著回去休息,聽說你明天就要走。”
“其實也沒有特別急,娘子應(yīng)該還有事吧。”
“你答應(yīng)今天來,我就什么事都不會安排了。”
“……”
“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是個寡婦,又長你好幾歲。我若是段美美那樣青春年少的一個姑娘,絕對不會蠢到把你放來我這里,讓你見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熾熱如火的女人。我要是十七歲的少女,我只會用盡手段追求你、留下你、拿下你,讓你生或者死,都在我的手里。”
徐詠之腦子里嗡了一聲,聽到“膽大包天、熾熱如火”八個字的自我評價,他再同意不過了,紀(jì)大娘子的表白如此赤裸裸,即使在亂世也是明晃晃的,根本就不需要再試探、再懷疑了。
而那句“讓你生活著死,都在我的手里”,讓他心頭也是小鹿亂撞。
紀(jì)大娘子把手伸過來握住了徐詠之的手。
“你不肯碰我的手,你是個君子,你是個教養(yǎng)很好的公子。但是我讓你捏捏看,我的手,硬硬的,我從小是個苦命的女子。”
“果然……這是一雙出過力氣的手。”
“我爺爺是個知府,不過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爹賭博輸光了所有的錢,我爺爺慪氣死了,我爹每次贏了錢,就帶不同的女人回家,看見我覺得我礙事,就把我轟到街上,我流落在各家鄰居當(dāng)中。有一天,我去找鄰居家的小哥哥玩,到吃飯的時候,我家里沒有人給我飯吃,鄰居家的嬸嬸跟我說,莫媞,你回家吧,不然你家里要著急了。我說嬸嬸,我家里沒人會著急的,他們都不在乎我了。”
“原來你的名字叫做莫媞。”
“嗯,女子旁,一個是的媞,不是緹騎的緹。”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家怕我吃他們的糧食。我就在街頭晃呀,晃呀,街上燈火星星點點,那一點是我的家呢?”
“我去找過我娘,我娘改嫁給了一個商人,她跟我說,你爹是個混蛋,早晚會把你賣給勾闌,或者說不定自己把你糟蹋了。”
莫媞這時淚如雨下,徐詠之緊緊握住她的手。
“好了,莫媞姐,都過去了,如今,這里,現(xiàn)在,很好……”
“現(xiàn)在很好?”
莫媞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看著徐詠之,上下打量。
平時的莫媞像一只機靈輕盈的小鹿,但是這會兒,她更像一只準(zhǔn)備出擊的獵豹。
“徐詠之,你說錯了,現(xiàn)在不好,接下來的這一刻,才好!”
莫媞捧住徐詠之的臉,使勁地親吻徐詠之。
這件事發(fā)生之前,徐詠之還一直覺得自己會抗拒,但是他的身體非常誠實,他也使勁地親吻著莫媞。
兩個人半天才舍得分開,徐詠之嘴里嘟囔了一句:“果然這一刻特別好!”
“你不許再叫我莫媞姐,更不許叫我大娘子。”
“叫我媞媞,媞寶…………”
這時候,突然聽見院外一聲霹靂一般的喊聲:
“姐夫!姐夫!我姐喊你回家吃宵夜!”
甕聲甕氣的嗓門,傻小子段梓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