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是把下官這宗正寺,當(dāng)成郡公府了嗎?”
公堂之上,坐在堂案后的老年文官看著立在堂下的少年,一臉無奈的說出了這句話。
這少年本長得極為英挺,方面闊耳、龍眉鳳目、燕頷豹頸,只是此時卻有些狼狽——頭上束發(fā)銀冠歪斜、發(fā)髻散亂,冠玉似的臉上,左眼眶和右嘴角都一片青紫,一身團(tuán)花紅錦袍也被撕出了好幾處豁口。
他叫張恪,是當(dāng)今大宣皇太子的嫡次子,爵拜陵陽郡公。年方十四,自幼錦衣玉食,所以身形長得比同齡人高大健壯些,看上去像是十六七了。
張恪也是一臉無奈:“王宗……嘶……”說話扯動嘴角傷處,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王宗正,今天這事真不怪我,那幾個潑皮拿皇子入太和修道的事公然笑話我們皇族,我身為皇孫,總不能裝作沒聽見啊。”
“噗!”
旁邊立著的一個的堂官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急忙捂住嘴,垂下頭去。
端坐堂案后的王宗正也是嘴角一勾、想笑,趕緊輕咳兩聲,端起茶盅喝茶遮掩。
皇族子弟入太和修道這事,是當(dāng)世最大的笑話之一。
傳說大宣開國之前,有位太和派仙師曾對大宣太祖皇帝有過救命之恩,開國之后,太祖皇帝就封太和派為“天下第一仙派”,還訂了條規(guī)矩,歷代新君即位,都要派個兒子到太和派代帝修道。
兩千多年下來,累計(jì)已有一百五十三位皇子入太和代帝修道,可他們修為最高的也僅僅達(dá)到十境氣民,硬沒一個能筑基成為真人。
雖說修道界氣民筑基成功的本就百之二三,可一百五十三個都沒一個,而且還都是皇子,法、財(cái)、侶、地四大要厄應(yīng)有盡有,這就實(shí)在有點(diǎn)說不過去了。
更要命的是,每回有皇子入太和,太和派就都要昭告天下一番,該位皇子聰敏好學(xué)、資質(zhì)過人云云,到了最近幾百年,更是動輒五脈俱全、五脈奇佳、天賦異稟……
于是每回有大宣皇子入太和,就都能讓億兆百姓從年頭說到年尾。各處賭坊都開局賭這回這位皇子身具幾行元脈、品質(zhì)如何,是千年難遇還是曠世奇才。親朋好友間為此相互下注博弈更是居家必備。
王宗正喝了一口水,放在茶盅,才又道:“殿下,潑皮辱及皇族,自有有司依律懲處。你乃當(dāng)今皇孫、堂堂郡公,與潑皮鬧市毆斗,實(shí)在是大失體統(tǒng),有違……”
“有違圣人教化,有傷國朝威儀,有損皇族體面。”張恪打斷了他:“宗正你這套說辭我都能背了,反正每回我都說不過你。算了,你就直接說吧,這回又要怎么罰我?”
“依《宗正律》,至少禁足百日,抄《太祖圣訓(xùn)》百遍,當(dāng)爐打造五寸鐵矛頭五十具,斬馬刀十口。”
“百日?其他幾樣也就算了,禁足不能少幾天啊?”
“殿下與下官也算熟人了,下官豈能不體恤殿下?所以這已經(jīng)是‘至少’了。再少的話,御史該彈劾下官執(zhí)法不公了,所以殿下就別讓下官為難了,等殿下下回再來……”
“哎、好了好了,別說這么晦氣的話,下回不來了。”張恪擺擺手打斷他:“我還是要去西院啊。”
“來人,送陵陽公西院禁足百日,相關(guān)人等須嚴(yán)加看管,不得徇私……”
大宣皇族開國前是累世鐵匠,立國之后,太祖皇帝立詔,世代皇族男丁冠禮前都要學(xué)會打鐵。雖然如今這規(guī)矩大多已流于表面,但在專司皇族事務(wù)的宗正寺里卻還被嚴(yán)格執(zhí)行著,犯了事被關(guān)進(jìn)來的皇族男丁,懲罰中必有打鐵一項(xiàng),因此宗正寺的每個院子里都還有鐵匠爐。
張恪跟著差役走進(jìn)西院的時候,一個魁梧大漢正斜靠在爐棚的一根柱子旁打盹,光著的上身有很多斑斑點(diǎn)點(diǎn)、或新或舊的火燎傷痕。
張恪緊走幾步到了大漢跟前,躬身道:“侄兒見過九叔。”
大漢睜開一只眼瞅了瞅,身子依然倚在柱子上,樂道:“小四,你怎么又來了,出去有兩個月了沒?”
“唉,別提了。”張恪在一旁炭堆上坐下:“今天一早,我和陳國公世子、胡侯世子一起去逛西市,在個茶樓歇腳,有人說起明年是太和十年一度的選徒大會,旁邊幾個潑皮就取笑我家,我聽不下去,就跟他們打起來了,后來京兆府的巡街差役趕來,把他們抓去京兆府,把我送這兒來了。”
“打贏打輸了?”大漢道。
“還沒分輸贏差役就到了。”張恪咂巴了一下嘴,又補(bǔ)了一句:“算下來該是我們贏了,我們?nèi)齻€人,他們六個,他們沒占著什么便宜。”
“那還行。”大漢笑了笑,卻又隨即嘆了口氣:“唉……小四啊,看著你,我真是又高興又替你愁啊。”
“為何?”
大漢道:“看著你,就像看見了十五年前的我自己,十四五歲,捅破天也就是來這兒呆幾個月。可用不了幾年,你就該開府選婚了,特別是將來大哥繼位,給你封個王,到時候你要是再犯事,可就不是幾個月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你眼下這樣,能指望你過個三五年就不犯事?我在這個巴掌大的院子里,今年第七個年頭了,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出去,我擔(dān)心我的眼下,就是你的將來啊。”
張恪愣了愣,道:“那九叔你說我該怎么辦?”
大漢沉默半晌,仰頭看天長嘆一聲,苦笑道:“我要曉得,現(xiàn)在還會坐在這兒嗎?怪只怪祖宗太本事,打下偌大一座江山,讓你我生下來就是公啊、王啊,躲都躲不掉。”
他說完就呆呆看著天空出神,張恪一時也是意興闌珊,耷拉著腦袋。
過了好一會兒,張恪忽然抬頭道:“九叔,不是說修道可以修一輩子嗎,你說我去太和修道如何?”
大漢道:“那當(dāng)然比在家中逍遙多了,不過這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而且這話你也不可對外人說,你要去得等到大哥繼位,所以要是讓人曉得你有這心思,說你咒你皇祖,那可不是鬧的。”
“我不是那意思。”張恪道:“正好明年是十年一度的太和選徒大會,我冒充平民去……”
百日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張恪從宗正寺回到自己的陵陽郡公府時,已是隆冬。
他躺在熱氣騰騰的浴桶里,嘴里嚼著塊糕點(diǎn),含糊不清說道:“別提了,我是公爵,只有豬、鯽魚兩樣,還輪著一天只能吃一樣。幸虧我一早就跟王宗正說要去西院,九叔關(guān)在那兒,他是郡王,還有牛、雞和鮭魚,我就每天跟他蹭著吃。所以別說鹿肉,就是羊肉都見不著一塊。”
貼身大丫鬟勸書一邊給他搓洗著頭發(fā),一邊道:“這些混賬玩意,豬肉那么腌臜的東西也敢進(jìn)給四郎,就不怕將來……”
“四郎!四郎!”
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尖細(xì)的叫喊聲,緊接著門被重重推開,自幼相伴長大的太監(jiān)小林子氣喘吁吁沖進(jìn)來:“四郎,不好了!殿下剛剛下朝回來,聽說你今兒個回府,已經(jīng)朝這邊來了!”
嘩!
張恪一下就從浴桶里蹦出來,水花濺了一地。他看著敞開的房門,急問道:“他有沒說什么?”
“聽跑來報信的小德子說,倒是沒說什么,只是提了根齊眉棍,世子拉勸還挨了兩棍。”小林子道。
勸書拿件袍子披在張恪身上:“你先躲一躲,我去找娘娘。”
“對、對!你快去找我娘,快……”
他話沒說完,院子里就傳來一個男人的暴喝聲:“混賬東西!滾出來!”
來不及了!
張恪渾身一激靈,又將剛披上身的袍子扯下,遠(yuǎn)遠(yuǎn)扔開,就光著身子站在齊腰的浴桶里側(cè),看著門口。
腳步聲噔、噔響,一個怒目圓睜的魁梧壯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拖著根齊眉棍,正是他老子——當(dāng)今大宣太子。
張恪不待老子開口,就急擺兩手,搶先道:“爹爹,我知錯了!只是爹爹這時候教訓(xùn)我,讓人看見了有傷風(fēng)化,有違圣人教化,大損體面啊,爹爹三思!”
本來正暴怒的太子愣了一下,手中齊眉棍在地上重重一頓:“哼!混帳東西!馬山穿好衣裳滾出來,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說著就轉(zhuǎn)身離開門口,站到院子里去了。
張恪壓低聲音道:“把我的鼠皮襦、鼠皮長衣,還有熊皮氅都拿來穿上。別太快了,慢一點(diǎn),既然大哥知道了,我娘肯定也馬上就會知道,能拖一刻是一刻。”
……
包裹得像頭熊一樣的張恪跪在下首,不時抬眼偷看上首端坐的他老子,和母親太子妃。
余怒未消的太子冷笑道:“你還知道怕人笑話?你出去聽聽,現(xiàn)在上到滿朝文武,下到販夫走卒,誰不在笑話?皇帝嫡孫、陵陽郡公,和幾個潑皮當(dāng)街毆斗,打得鼻青眼腫,毫無體面!連帶我都被父皇訓(xùn)斥了!”
旁邊太子妃卻道:“殿下,我倒是覺得四郎這事干的沒錯!親耳聽見別人笑話自家祖宗弟兄,還忍氣吞聲,那還是個男兒漢嗎?”
太子默然片刻,似乎火氣又消了些,又道:“最近你給我在家中好好自省,沒我準(zhǔn)許,不得跨出門檻半步!”
張恪略一遲疑,抬頭道:“爹爹,我在宗正寺這三個月已經(jīng)反省了,我想……正好明年是太和十年一度的選徒大會,我想冒充平民去拜師。前年來京的那個清一派老頭不是說我的修道資質(zhì)也是世所罕見嗎,那我就以普通弟子身份混入太和,看看他們怎么修道,再對比一下七叔怎么修道,就可以知道祖宗們?yōu)楹慰偸切薜啦怀闪耍埠媒o天下個說法,免得再遭笑。”
太子和太子妃都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