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
今日山間的雨很大,山村上空的結界破了一道口子,雨水倒灌進來,仿佛瀑布宣泄。
韓慕白與以念竭力想要修補那條結界裂縫,可一上午過去了,也無濟于事。
蕭元徹的傷勢愈發的重,即使他已經盡力表現得輕松,可自心口蔓延開的血痕早就將他出賣。
幾人皆知,今日便是此生盡頭了,可誰也沒有卻步。
他們照常在這個午后坐在院子里,趁結界還沒徹底破裂,尚能遮風擋雨,在桌上擺了些瓜果點心,度過這最后的安寧時光。
天上慘白的電光閃爍,而后雷鳴暴起。
隨著一聲驚雷炸響,蕭元徹手中的茶杯碎裂。
“徒兒們,真是讓為師好找啊。”
陰鷙的聲音在暴雨上空響起,緊接著地面開始震顫,裂出深不見底的鴻溝,直達熔巖煉獄。無數怨靈從地面中破土而出。
熔巖怨靈越聚越多,層層疊疊,不斷爬了上來,將小小的院子團團圍住。
蕭元徹凝聚靈力將手中茶杯碎片,再次凝聚,喝下一口,淡淡道:“師尊來了,何不現身下來喝杯茶。”
話音剛落,只見蒼白的閃電閃過天際,照亮了鐘道一張血痕縱橫的臉,將他的臉切割得明暗不定。
鐘道倏而出現在眾人面前,眸中透著猩紅的虎狼之光,“沒想到你中了三根滅神釘,還能活到現在。”
蕭元徹放下茶杯,站起身,不疾不徐道:“我也沒想到你做了這么多傷天害理的事,還能活到現在。”
“別拖延時間了,本座不信你中了三根滅神釘還有力氣與本座一戰。”鐘道說著忽而靠近眾人,在手中凝聚起一團黑色靈流,“你若是早些乖乖聽話,這些個廢物也不必枉送性命。”
見此,韓慕白當風而立,縱身擋在眾人面前,一道金光而起,誅天顯于手中。
“且慢!”蕭元徹拍了拍韓慕白肩膀,示意他不可力敵,“大師兄,你保護好大家。”
“師尊,你想要的不過是噬靈血陣,與他們無關,不如你我做個交易如何?”
鐘道很是不屑,在他看來幾人已是甕中之鱉,“你還有什么資格與本座談交易?”
檐角風鈴被風吹得亂響,蕭元徹站在疾風勁雨里,束發的帛帶在風中獵獵翻飛。
他輕抬眼眸,朝著鐘道一字一句道:“就憑我是戰神凜問。”
在他抬眸的剎那,一道耀眼的白芒突破天際云層,無視疾風驟雨照在他身上。
同時他的衣擺猛地翻飛亂舞,眼瞳漸漸爬上血紅顏色,眉間紅色印記再次出現。
他雙手一沉,腳下流云飛卷,忽而天地之間響起海嘯龍吟之聲,震耳欲聾。
只見遠處天際海水倒灌,一道高有萬仞的海潮,朝著鳳凰天火澆去。
水與火的交融,使得日月都在這巨浪場中被震碎,天地萬物一瞬間只剩下耀目的紅。
鐘道臉色驚變,“......這怎么可能?”
不止是鐘道,就連以念,韓慕白以及眾人都一時驚愕得說不出來話來。明明方才的蕭元徹還那般虛弱,連靈力都調動不了,此刻怎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使得山河變色。
水本克火,那通天貫地的海水,如萬馬奔騰,吞天之勢朝著鳳凰天火不斷涌去。
不過多時,天火逐漸熄滅下來,周遭熱浪漸沒,氣溫又回到了原本三月的初春寒峭。
最終,一切平息,滔天巨浪也歸寂于蒼茫無涯的瀚海。
蕭元徹從半空落下,被風吹得青絲散亂,他回身道:“現在我有資格了嗎?”
“好,好!”鐘道縱聲長笑起來,眸中閃動著瘋魔的光,“說說你想怎么交易?”
蕭元徹做了個“請”的手勢,“還請師尊隨我入屋內再議。”
鐘道看向那破舊的農屋,有些猶疑。
見他猶豫,蕭元徹又道:“師尊放心,我還沒天真到會給你設陷阱。”
鐘道自信蕭元徹已是強弩之末,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便依言走進了農屋。
蕭元徹緊隨其后,進門前回身看了眾人一眼。
不知為何,以念心中忽得生出一種恐懼。
她開口叫住他,“元徹哥哥!”
他微微停頓,側過臉,溫柔無比地揚起了嘴角。
起風了,吹拂他輕柔的衣袂與漆黑的碎發。
隨著二人步入,農屋的大門猶如厲鬼的血口緊閉了起來。
蕭元徹打開窗戶,慢條斯理地搬來把椅子坐在窗邊,倒也不急說話。
“真是小看你了,你用你的實力證明了,你與本座原本就是同類。”鐘道的眼里竟有幾分欣賞的意味,或許如今三界能有資格與他對話的,只剩下了眼前這個前世的戰神。
蕭元徹回眸,眼神冰冷,“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鐘道似乎有些困惑,“你是戰神凜問,噬靈之術的創造者。說來也算是本座最得意的弟子,原本你可以與本座共享這三界,可你卻選擇了站在本座的對立面。與一群凡人螻蟻混在一起,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蕭元徹眸光柔和地望向窗外眾人,“為了我所在意的人。”
鐘道隨他的目光看出去,輕蔑道:“女人?兄弟?還是父母之仇?”
蕭元徹轉而又看向主位上擺放著的父母靈位,“皆是。”
鐘道覺得好笑,“以你的能力,三界的女人皆可供你挑選,冥惘若不是僥幸當上魔尊,也不過只是個資質平平的丫頭。至于兄弟,你不也因為女人,差點與韓慕白決裂嗎?父母嘛,就更是可笑了,他們不過是這一世帶你來這世上的載體,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罷了,為這些人與本座作對,太不值當了。”
蕭元徹搖了搖頭,并不打算再與他繼續說這些。
“你不問問我與你交易什么嗎?”
“難道不是放了那群廢物?”
“其一,他們不是廢物。其二,你傷害不了他們。”蕭元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頓一頓,“其實這個交易,不用你答應。只是要用你命,換取世間太平。”
鐘道怒火頓生,齜牙咧嘴地喝吼道:“笑話!蕭元徹你是瘋了嗎?你如何殺得了本座?你......”
他話音未落,忽而頓住,眼底閃過悚然,“......你想與本座同歸于盡?”
蕭元徹輕松地點了點頭,反而笑了,“嗯,師尊進屋之前都未曾想到嗎?”
鐘道怒吼幾乎扭曲,銀牙咬碎。
“蕭元徹!”
他瘋了一般地在掌上亮起一束寒光,一根荊棘刺驀地騰出,淬上噬靈的煞氣,將蕭元徹牢牢縛住。
那些荊藤帶著鋒利的利刺,像是毒蛇的尖牙穿進蕭元徹的血肉,可他卻展顏一笑。
“沒用的,你是阻止不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隨后,他周身散發著耀目的白芒,身體源源不斷地涌淌出強悍靈流。
霎時間一股熱浪焰流如同山洪決堤,自屋內砰地奔出,浩浩湯湯洶涌向四周。
鐘道尤是不甘心,不斷地向他輸送著靈力,想要強行護住他性命,“蕭元徹!這樣你也會死的!”
蕭元徹閉目,嘴角殘留著釋懷而滿足的笑意,“我的朋友,家人,愛人都在這里,我死得其所。”
鐘道發狂般地開始調動靈力,雙掌間驀地爆發出一陣強流,“那我就讓他們先去死!”
屋外的厲鬼惡靈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般,向著院子里的幾人襲去。
眾人早已有了戒備,惡靈雖多,但應付起來也算是游刃有余。
韓慕白手持誅天,身形快得似一道閃電,周身罡風濺起,星火爆騰。他沖入熔巖惡靈中劈殺對斬,惡靈成片的倒下消失。
以念指尖一亮召出魔界傀儡符,對付源源不斷的惡靈。
她心中涌上不詳之惑,隨后猛然像是反應過來什么似的,慌張地看向屋內的蕭元徹。
而此時,窗邊的蕭元徹也正好遙遙望著她。
越過洶涌重重惡靈,越過金光繚繞的靈流,四目相對。
最后,他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以念看懂了他的口型。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以念登時亂了方寸,被惡靈襲擊,驀地跌倒于地,一雙黑潤如小獸的眼眸驚慌失措地,哀哀望向蕭元徹。
“元徹哥哥!”
聲裂云霄......
“小心!”韓慕白一劍劈開即將攀咬住以念的惡靈,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鐘道見機想要沖出農屋,以外面的眾人相要挾,可奇怪的是他周身的靈力竟然在瘋狂地流失。
只見,屋內鐘道全身靈流散去,周身已是瘡痍支離,他狂怒的嘶吼著,變作一只可怖惡鬼,伸長脖子,扭曲著,掙扎著。
他周身開始沙化,像是殘破的石像,隨著靈流的流失一點點的消融。
“不會輸的!本座不會輸的!”
鐘道狂怒地叫囂著,想要伸手殺了蕭元徹,可他的手中尚未聚集靈力,就已經化作沙石消失,只剩下一雙空蕩的黑龍鱗手套掉落在地。
他看著消失的手,徹底瘋了,“不可能!這不可能......”
農屋承受不住這樣四溢的靈流,整個屋子開始劇烈震顫,眼看就要化作灰燼。
以念與韓慕白此時已經飛掠上前,合力用法術轟開大門。
“大師兄,對不起......”以念走進門內,卻擋住了門口,對韓慕白道:“你讓我再任性一回,陪他一起死去吧。”
“你在說什么?”韓慕白腦中轟然,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以念用咒枷縛住,極力向著眾人一推。
韓慕白嗓音簌簌,幾欲摧折,“以念!不要!”
以念迎風結印,在農屋與院子中間形成一道流光結界,以此降低靈流消融炸裂后對外界的摧毀。
“你們快跑!”
幾人瘋了似的斬殺面前阻擋的熔巖惡靈,齊齊奔向結界前,不駐地拍打。
屋外的幾人面色尸白,形容枯槁,撕裂心扉的慟哭。
“你們回來啊!快回來啊!”
“念兒,你出來再說!”
“你們快出來吧,別玩了!”
“小主人!小主人你快出來啊!炎炎要生氣了!”
“以念,你讓我進去!讓我和你們一起面對!不要留我一個人!”
結界外是最親的人在呼喚,結界內是最愛的人在等待。
“回不來了。”以念站在結界后,笑著搖了搖頭,很是輕松釋然的樣子,“我才成親呢,還不想和夫君分離......你們......要保重......”
言罷,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進屋,如同每一次奔向他一般。
在眾人嘶吼挽留中,投入屋內洶涌翻滾的靈流旋渦。
鐘道最后的猙獰面孔都已經化作沙石,他不甘地在說些什么,可已經沒了聲音。最后化作一抹沙,徹底消失在眼前。
以念輕衣曳地,自蕭元徹身后,溫柔地擁住他。
蕭元徹大怔,驀地回頭,愕然道:“你怎么進來了?快出去!”
以念笑著,擁著他光影斑駁的殘破身軀,“你別想把我丟下。”
“你怎么還是這么任性......”
蕭元徹無奈地輕輕嘆息,轉身將她摟在懷中。
他的身軀消逝的速度很快,左手幾乎全部都散去了,成了殘灰,此時正向著手臂散去。
以念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著他凌亂的發絲,望著他被靈流割裂破碎丑陋,英俊不復的面龐,眼神溫柔而熾烈:“你我終于能永生永世不再分離了。”
靈核破碎,身體消融,本是痛苦難當。可他的心卻甜蜜像是爆開的一般,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溫柔繾綣。
他低頭親吻了以念的額間,臉頰繾綣地磨蹭著愛人的額前。
即使臉已經殘破模糊地不成樣子了,可他的眼睛卻澄澈如初,他親昵地對懷中的人,道:
“我叫蕭元徹,九歲了,你呢?”
以念擁著正消失的愛人,回想起二人尚是稚童,第一次相見的場景,甜蜜地回道:
“我叫道以念,我六歲了......”
轟然一聲巨響,屋內靈流翻涌。如同滅世洪流,巨浪砸下一般,要將一切吞噬殆盡。
傾頹之際,二人的神情都十分平靜。
沙化已蔓延到了胳膊,漸漸地往胸膛處侵襲。
他已抱不住眼前的愛人,他忽而在耳邊輕輕對她道:“念兒,別留在這......”
“元徹哥哥?”
以念怔然,而后鶩地抬眼,只見蕭元徹臉上的笑容逐漸凋零。
她還想說點什么,卻被一陣強勁的靈流縛住,送出門外。
“元徹哥哥......蕭元徹!蕭元徹你什么意思!你混賬!混賬......”門外傳來以念不斷地嘶吼之聲。
蕭元徹嘴唇翕動,卻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他笑吟吟地向后仰去,身軀逐漸透明化作殘灰。
最后臉那張瘋狂過、甜蜜過、純真過、邪獰過的面容,都在此時化作了斑駁塵埃,點點碎末。
忽然,屋內沖出刺目白光,無論是農屋,還是惡靈,隨著靈力的轟鳴聲都漸漸緩熄,消失不見。
天色恢復如常,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萬籟收聲......
天地靜然......
以念跪坐在地上,眼見自己最愛的人化為了一陣擁不了,握不住的輕沙飄散。
她的瞳孔恐懼地收縮著,天靈蓋仿佛被鉆開,有人在往她的顱內倒著皓雪寒冰。
她忽而弓起身子,發出野獸一般的哀嗥,周身幽冥紫火騰燒。
霎時間暴雨滂沱,飛沙走石,天地色變。
須臾后,她終是耗盡了靈力,倒在了原地,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