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三月便是蕭元徹與顧昭容大婚的日子。
這日,尚衣監送來了大婚的喜服于顧昭容試穿。
作為九州大帝最寵愛的公主,喜服自然也是極盡奢華,由九十九位宮中最出色的繡娘,花費九十九日趕制而成,象征著長長久久之意。
鳳冠上鑲嵌著九十九顆東海明珠,閃爍著溫潤的光澤,在她如墨般的長發上,如同明月升起于墨云之間。
一身云絲刺繡如意花團暗紋嫁衣,配上雙層廣綾大袖,款式繁復層層疊疊,卻不見任何累贅之感。顧昭容素愛著紅衣,此時的嫁衣更是襯出她的容色亦如春曉映霞,仿佛有無限明媚與歡悅從肌膚里滿溢出來。
將蕭元徹送她的子規玨佩戴于纖纖腰間,想象著與蕭元徹并肩而立之景,心下更是歡喜。迫不及待的讓宮女們更衣,想要將新郎服送去焚影給他試穿。
突然,身邊小宮女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劃破了她一切美夢泡影。
顧昭容厲聲斥道:“叫什么叫!不想活了嗎!”
小宮女嚇得跪伏在地,顫聲道:“殿...殿下......您的臉......”
“我的臉怎么了?”顧昭容困惑地轉身,對鏡而照.....隨后她驚恐的叫聲,就響徹了公主殿上空。
鏡中之人方才的明眸皓齒,凝脂如玉,頃刻間竟成了如朽木一般干枯褐黃的老人面目。
在這轉身一剎仿佛那就老了百歲,滿目皺紋如刀刻一般,蜿蜒曲折在她臉上。她的美原本最多是來自這雙眼,靈動如珠,漫然漾波。而現在卻像是兩個深陷的黑洞,嵌在溝壑條條的臉上。陷進去兩顆渾濁的眼珠,好似凋謝的花,枯死在寒風枝頭。
美麗的女子通常將容貌看得比性命更重,何況是顧昭容這等絕色美人。她之所以當初會去玄霄修行,別人為的是得道成仙,她為得就是能延緩衰老,永葆青春。
此刻,不只是臉,連同脖子,手臂,以及身體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變得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她當即嚇得差點暈過去。
她崩潰地攤倒在地上,驚恐呼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傳太醫!快去傳太醫!”
很快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都集結在了公主殿,太醫們見到顧昭容時俱是嚇了一跳,又忙以掩飾方才臉上的驚嚇。
十來位太醫會診下來,都認為公主的身體并沒有任何問題,但這一夕之間突然就蒼老如百歲老人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太醫院院首躊躇道:“殿下,您的身體并無異樣,若是巫術或法術所致,臣等也無能為力。殿下不如請蕭仙師來看看,或許他能有解決之法。”
顧昭容一點一點縮進被褥中,一點一點把自己包裹起來,怔怔道:“不...不!我不能讓元徹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能,絕對不能!”又驟然大怒,“你們這些庸才,要是治不好我,我就把你們全殺了!”
太醫們齊齊跪在公主殿內,這時皇后也來了,見著女兒這副模樣面色驚變。
隨后撤去太醫,安撫她道:“容兒,母后知道你不愿讓心愛之人看到你這副模樣,但是還有三月你就要成婚了,可如今這個樣子怎么成婚吶?仙師法力高強,想來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這場婚事關系到的可不止是顧昭容的終身幸福,更是關系著皇后一族的興榮。
在皇后的說服下,顧昭容才勉強答應了去焚影找蕭元徹。
但她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去,于是找來玉北辰陪同著一起去,玉北辰正好愁著沒機會去焚影,這下正中下懷。
一路上顧昭容將自己包裹個嚴實,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膚暴露在外。黑色面紗加斗笠,就連手上也戴上了與這盛夏時節格格不入的手套。
玉北辰本是聽了個大概,也有了一定思想準備,可當見到顧昭容斗笠下的臉時,還是難掩驚恐之色。顧昭容見他神色,當即大怒就要回宮,不愿再去焚影見蕭元徹,可最后還是被玉北辰好說歹說地拉去了。
來到凝淵殿,遠遠瞧著蕭元徹一身廣繡素白寢衣,席地而坐。
一頭烏發用一根銀色發帶隨意的綁著,沒有束冠沒有插簪,額前幾縷發絲被風吹散,與銀絲帶交織飛舞,更為輕盈靈動。
他單手支頭,低垂著眼眸正在看書。他還是十年前那般少年模樣,顧昭容幾乎能看到他若是穿上那身紅色直襟長袍,會是多么的豐神俊朗。
神思滯待的片刻,玉北辰已找了個理由,借故離開,唯剩她一人站在殿外。
殿內的蕭元徹抬眸見她身影,起身踱步她面前,牽過她的手,疑道:“昭容,你怎么穿成這樣?來了怎么也不進來?”
“元徹......我......”顧昭容說著,哭出聲道:“我的臉......元徹,你要救我!”
蕭元徹不解:“你的臉怎么了?我看看......”
說著正想掀開她的斗笠,卻被她制止道:“不!你會嫌棄我的......”
蕭元徹眉目溫然,“不會的,我看看才知道怎么回事,你我就要成婚了,我美麗的新娘可不能有任何差池,我就看一眼。”說著將她頭上的斗笠掀開來。
“元徹......”顧昭容淚眼婆娑的望著眼前的蕭元徹,他的神情中不見驚恐,只有滿滿的溫柔與焦急,讓她心下感動。
他思索須臾,似乎恍然道:“原來是這樣......昭容,攝魂鈴是不是一直在你身上。”
“嗯...我的臉和攝魂鈴有關系嗎?”顧昭容幻出攝魂鈴交于蕭元徹手中。
他嘆息道:“攝魂鈴是巫族神器,本就是致毒之物。你幾次三番的強行催動攝魂鈴,而你的修為卻不能駕馭它,便遭了反噬,所以你的身體才會一夕之間蒼老百歲。”
得知緣由的顧昭容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急切道:“元徹,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讓我恢復的......”只是話音未落,就被一聲尖叫打斷。
以念還穿著寢衣,迷迷糊糊地從寢殿里走出來,就見到顧昭容揭開斗笠的臉,當即嚇得躲在蕭元徹身后,“元徹哥哥,有老妖怪!”
蕭元徹隨即斥道:“念兒,不許胡說!哪有什么妖怪,是公主病了而已。”
以念從他身后探出腦袋,鼓起勇氣瞧了眼,疑惑道:“公主?她是壞公主?可是壞公主很漂亮的,她又老又丑怎么會是壞公主呢?”以念童言無忌的表達著自己的真實想法。
顧昭容急忙放下斗笠,她忍著淚水,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這幾乎是她一生中覺得最屈辱的時刻。
蕭元徹臉色沉了沉,道:“念兒,我有事,你自己去找綰綰姐姐玩。”
以念見他又要生氣,便乖乖地應下,“哦。”
她剛跑了兩步,又想到了什么,跳回來,撅著嘴道:“對了,元徹哥哥你昨晚又欺負念兒!把我弄得好痛!我要和你絕交一天,今天不要跟你玩了!”
以念說完這一句讓人浮想聯翩的話,就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實際上,蕭元徹讓她搬回凝淵殿,只是方便為了給她重聚神識。每晚為她療傷,打通靈脈,穩固丹元。這過程確實會讓血脈竄行,靈力涌動,自然不是好受的,故而以念總是覺得蕭元徹是欺負她。
然而顧昭容心中一沉,卻是完全誤會了。
而他卻也并不解釋,只道:“昭容,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這攝魂鈴的反噬,你給我些時間,會有辦法的。”
仿佛有森冷的風生生擦著眼眸刮過,她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淚意,道:“要是九月前還是恢復不了,你我婚約還是作罷吧......”
他不動聲色,只寬慰道:“你說什么傻話呢?這親是一定要成的,未來還那么長,一定能治好的。”
顧昭容在斗笠之下苦笑道:“若是就治不好了呢?難道你能面對這樣的我嗎?你說過,道以念傻了,你只當她妹妹,可你如今還是與她......你無需騙我,天下男子哪有不在意容貌的。”
他的聲音愈發溫柔而篤定,卻有牢牢壓迫住之意:“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她深知蕭元徹說到底也只是個男人,說不在乎自己容貌不過是安慰之言。
這一刻她甚至情愿自己也只是傻了,也不想變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永遠只能活在陰暗的斗笠之下。
在蕭元徹一番安慰后,她才稍許平靜下來,被安排在凝淵殿的客房住下。
雖是盛夏,但凝淵殿后院依舊涼風習習,夾雜著夏日蔬果的郁郁清新,還有殿內的焚香之氣一浪浪浮過來,清涼安適。
以念跑來后院找到正在內亭打瞌睡的綰綰,“綰綰姐姐,剛才...…剛才我看到壞公主變成老妖怪了!”
綰綰迷迷糊糊道:“什么老妖怪?念兒你在說什么啊?”
以念撓撓下巴,回想著剛才那一幕,“就是壞公主突然就變得又老又丑的,皮膚干巴巴得就像是老槐樹皮,元徹哥哥說她生病了,看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也不怕熱的。”
這驚天猛料,讓綰綰陡然清醒起來,“那她人呢?”
“剛才還在正殿跟元徹哥哥說話呢......”以念說著正準備拉著綰綰去看熱鬧,抬眼卻遠遠地瞧見顧昭容一身黑,從正殿里出來。“誒,那就是壞公主!”
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綰綰瞧見顧昭容一身包裹得嚴嚴實實,正在侍女的帶路下向著后院走來。
顧昭容這突然的毀容來得蹊蹺,綰綰也拿不準這其中究竟是誰搗鬼。現在以念神識已毀,若是顧昭容真的與蕭元徹成親,那未來以念可真就是案板上魚,任人宰割了。
綰綰突生一計,急忙按下以念的手,對她道:“念兒,姐姐跟你玩過家家好不好?”
以念歡喜道:“好呀好呀,念兒最喜歡過家家了!”
綰綰又道:“那你快哭一個!”
以念像河豚那樣鼓著小臉,憋了一會,道:“哭不出來,為什么要哭啊?”
綰綰微一嘆氣,還是只能用那招了,于是湊近她耳際,念叨道:“念兒是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
在惹哭小傻子這件事上,這招絕對的百試百靈。
以念一聽氣得急道:“念兒不是小傻子!不是傻子!不是!”正反駁著,眼圈就漸起紅瀾。
綰綰突然生氣,道:“不是傻子是什么?真不知道我哪得罪公子了?非讓我天天來陪你這個傻子玩。以后啊,你就去找門口侍衛養的那條大黃玩,整個焚影啊你也就能追趕一下它的智力了!”
以念怕極了,哭著上去抱住綰綰道:“綰綰姐姐,念兒是不是做錯事了,惹你生氣了,你不要生念兒的氣,不要不理念兒……”
這個小笨蛋居然信以為真了,委屈得哭得稀里嘩啦,看得綰綰這叫一個心疼啊。
不過綰綰還是狠狠心腸,立刻推開她道:“你臟死了!走開點,別把鼻涕眼淚擦我身上!”
又再提高聲音道:“再過兩月公主殿下就要嫁進來了,你呢,就會被公子丟出凝淵殿。到時候我一定要爭取去伺候公主,就不用再伺候你這個小傻子了!”
以念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好蹲在地上大哭。
此時顧昭容已經走到二人面前,綰綰假意這才發現顧昭容的身影,慌忙將以念從地上拉起來,拍拍她身上的灰塵,頗為尷尬道:“姑娘,姐姐不是故意的,只是跟你開玩笑呢!”
顧昭容幽幽道:“別裝了,我都看見了。”
綰綰見顧昭容從頭包到腳,假意不認識道:“你是誰?”
顧昭容心中生疑道:“我是和你一樣討厭這個傻子的人,你從前不是這傻子的朋友嗎?怎么現在卻如此對她?”
綰綰假裝試探著問道:“你是.....公主?”
顧昭容道:“是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綰綰立刻單膝抱拳在地道:“婁綰不過一介小偷,師承飛天鼠,原本潛入焚影也只是為盜取攝魂鈴。那時只因道以念是焚影的女主人,為了救家師才聽她差遣。良禽擇木而棲,如今殿下才是焚影未來的女主人,婁綰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你若真心投靠于我,日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顧昭容將信將疑的應下。
“多謝公主!”綰綰一臉欣喜謝道。
待顧昭容走后,綰綰卻依舊對一旁還在哭泣的以念怒斥道:“還在哭什么哭?今日的事你要是敢告訴公子,我就讓大黃來咬你!知道了嗎?”
以念嚇得怔怔地點頭,“嗯嗯,念兒不會跟元徹哥哥說的。”
隨后,綰綰不耐煩地拉著她走進寢殿,當然這一切也落入了顧昭容的眼里。她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這才自行回了客房。
關上門,綰綰才心疼地哄道:“念兒啊,姐姐對不起你,剛才姐姐都是為了騙壞公主才兇你的,你千萬別生我的氣啊。”
以念似懂非懂,但只要綰綰姐姐沒有不理自己就好了,于是又破涕為笑,“綰綰姐姐,你沒有不理念兒就好。”
與此同時,姒姬正一人獨自坐在庭院中,池邊垂柳蔭蔭,條條碧綠絲絳悠然垂地。
她總是獨自一人坐在此處,一席淡色藍衫,遠遠望來恍若一幅精妙畫卷,將暑氣隔絕在外。
她望著明如鏡懸的池面微微出神,身后卻傳來她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你可真是有閑情逸致,師尊交給你的事辦得怎么樣了?”玉北辰一張俊臉被疏落滑進的陽光照的明暗一片。
“在辦。”姒姬頭也不回道。
玉北辰質問道:“師尊與蕭元徹交手了,蕭元徹根本就沒事!”
姒姬轉過身來,低聲道:“他每晚都是與冥姑娘同寢的,我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他。”
玉北辰的眼睛就像一把利刃,迫視她道:“是沒有機會接近,還是因為你心里有了韓慕白,根本不愿意委身蕭元徹了?”
姒姬心下一驚,“你別胡說,我與韓慕白并無瓜葛。”
玉北辰有些挑釁地道:“哦?這么說那韓慕白的生死也與你無關了?”
姒姬眸光一怔,滿面驚怒交加,青白交錯,立道:“你什么意思?”
玉北辰蓄了陰狠笑意,緩緩道來,“你應聽過血蠱吧,師尊以自己的血培育,早就在韓慕白體內種下了。哪怕相隔千里,只要師尊催動母蟲,韓慕白心脈內的幼蟲就會開始啃噬他的心脈。縱使他如今已是仙身,不出七日也能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啃噬挖空。”
他的言語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劃過皮膚一般流暢。
姒姬臉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血色,聽他說完,此刻更是瞬息之間褪得干干凈凈。
玉北辰見她這番神情,湊近她耳邊輕聲道:“三日內你要是還不能讓蕭元徹被反噬,那么師尊就會催動母蟲,韓慕白的生死可就掌握在你的手上,我想你知道該怎么做。”
天色漸暗,姒姬望著遠方韓慕白所居的廂房,眼中的眷戀像是天邊最后一抹斜陽,終于一點一點,絕望地沉墜了下去。
只余無限傷痛,似無邊夜幕,黑暗到讓人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