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府偏門,一個門子跺著腳等在門口,不時的回頭望望門里。照以往的經驗,應皇子這會兒早該出來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這么久了還不見人影。還說今天下雪沒人來,老哥幾個買了一只燒雞,早早上了門想好好樂呵樂呵,誰料剛端起酒杯,就聽見有人叫門。真是晦氣。也是他們大意了,應皇子一早就打發人來告知義王,說今天回來,他們應該知道他一回來是必定要先來義王府見義王的。只是誰也沒有放在心上,讓應皇子叫了半天的門。他們倒不怕應皇子生氣,只是被攪了酒興,覺得十分不痛快。他又看了一眼門里,想著應皇子再要是不出來,只怕酒就要被那幾個喝完了。
又過了半晌,應皇子才出來。看著臉色很差,走起路來虛飄飄的,到了跟前了,門子回頭才看見,便把門拉大一點,等著應皇子出去。
應皇子卻站在門口,半天沒動。
應皇子從這門里出去哪回也都是這樣的神氣。可今天,門子看著應皇子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軟,破例多了一嘴說道:“外面雪下得大了,皇子小心路滑。”
應皇子這才看見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街道房屋都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可自己腳下,卻只是落著薄薄的一層,尚可看得見下面的青磚地面。小廝們掃雪的“沙沙”聲單調又勻稱。應皇子看了看天色,只怕他們今天要掃一整晚了。
他回身對門子點點頭,出門上馬而去。
回到偏院,已經神色如常。
撒子和大麻花看見應皇子進來,忙都站起身來,讓他坐在爐邊。應皇子擺擺手,自己來到后面常坐的椅子上坐下。
“皇子怎么去了這么久?可是義王又有什么……?”撒子擔憂的看著應皇子,怕應皇子又被義王刁難。
“哦,沒有什么,只是義父問起路上的事情,多說了兩句。”應皇子故作輕松的說道。可隨即就想起義王那審賊似的嘴臉,將他一路上遇到什么,有什么異樣,翻來覆去問個不休,恨不得能將他做過的夢都挖出來問個清楚。不覺苦笑。
撒子最善察言觀色,早從眉眼之間看出了應皇子的表情變化,可知道應皇子不愿多說,便也沒再多問。
屋里暖意融融,應皇子不覺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完全放松下來。他收留撒子他們,并沒有想利用他們做什么,只是想要有個能讓他完全信任,能讓他說說心里話的人。憋得太久,他有時感覺自己幾乎成了啞巴,屋里靜的讓他忍不住想打碎什么東西,來制造出一點動靜。是撒子和大麻花他們救了他。即便大部分時間只是說些家常閑話,可起碼能讓他敞開心扉,有短暫的放松。
想起正事,他忙從懷里掏出藏在貼身衣物里的一張紙條,打開來,遞給撒子。
撒子疑惑的接過紙條,打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只有八個大字:太子亡故早做籌謀。他大驚失色“啊?太子亡故?這是誰給的消息?”
應皇子默然搖搖頭。這也是他想知道的。這紙條是在他會朝歌的前一晚,夜宿柳盛召時才發現的。就貼著他的貼身衣物。在今天回來的路上,他將在柳盛召的前后經過反復想了一路,可是沒有一點頭緒。柳盛召是出入朝歌最大的門戶,距朝歌只有三十余里。來朝歌的人都會先在此歇息一晚,第二日輕輕松松進入朝歌。從柳盛召出去就是官道,通往朝歌的四面八方。義王的田莊遍及朝野,應皇子每回去往莊子上,都是從城西的九里橋出去,一路從西往南再向東,最后從位于朝歌正南的柳盛召回來。這一條路線可以確保沿途能去往每一個莊子,不用繞路。再者,回來的時候免不了會帶著銀票或現銀什么的,走官道也安全。他們到了柳盛召時,天色已將傍晚,并沒有見什么人。兩地相距不遠,義王和柳盛召的掌柜的常相往來,根本不用專門前來查賬。可柳盛召分號的孫掌柜的,還是領著他們去鋪子里看了,才去吃飯。吃罷飯,又親自送他們回到客店。可這位孫掌柜的謙遜有禮,自始至終都和他保持著兩步的距離,并沒有近身接觸。
“這上面說的是不是真的?”大麻花看著手里的紙條道。他其實早在撒子手里就看清紙條的內容了,可還是又接過紙條,上下看著。“會不會是有人搗鬼,故意寫這么個東西,想試探皇子的反應?”
應皇子不語。撒子捋著胡須半晌才道:“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只是這太子不是已然康復了嗎?這紙條上怎么卻說太子亡故?還說的這般肯定,這到底哪個說的才是真的?”
“要依我說,這個寫紙條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鳥。俗話說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他要真是好心,干嘛這樣鬼鬼祟祟的?”大麻花哼的一聲道。把紙條又遞還給應皇子。
應皇子接過紙條,在手里翻看著,然后撕成一條一條的丟進火爐里面。紙條在炭火上燃起一蓬一蓬的火花,很快就又熄滅了,成為一片片灰燼,覆蓋在炭火之上,火紅的爐火黯淡下來。小麻花拿起火勾,在上面一頓攪和,灰燼隨著碳灰漏了下去,再也看不出來。
“嘿嘿,還是皇子想得周到。”見眾人都不說話,撒子干笑一聲說道,“這樣的天氣,便是生了暖爐也沒人懷疑,外頭還聞不到燒紙的氣味。對了,皇子在外可聽到過太子漸好正在康復的傳聞?”
“這一路上人們都有在傳。”應皇子點點頭道。
“那皇子這一路可有聽說百姓上萬民書之事?”撒子看著應皇子的臉色又問。
“萬民書?”應皇子果然一臉訝然,“什么萬民書?可是為誰請命?”
撒子略頓了頓,被大麻花搶過話來說道:“哪里是什么請命!是為了皇子你!皇子你有所不知,在你去莊子上這些時,街上又盛傳皇妃是什么妖人轉世,是為了蠱惑皇子謀逆,禍國殃民而來。一時便又傳出說民間百姓自發向圣上上萬民書,要求處決妖妃,廢黜皇子。”
謀逆!應皇子一聽到這兩個字,心里便是一沉。這是他最怕的兩個字,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終于來了。皇妃是妖人轉世這個謠言,他走之前就聽過,只是沒有想到,他這出去,不過是半個多月,謠言竟會演變到如此地步,竟然牽涉到了謀逆。
撒子見狀,忙說道:“這所謂的萬民書,應該是發自民間。可皇子這一回幾乎是走遍了朝歌周圍的所有村寨,若是真有百姓上萬民書,便是皇子不能親眼所見,當地的莊戶也定然會告知皇子。我看皇子這樣子,顯然是從未聽過,那這萬民書究竟是從何而來?”
“我們就是沒有聽過!”小麻花急著說道,“我都還不知道什么是萬民書,回來才聽你們說的。不信你問皇子。”
“那圣上收到萬民書可有什么舉動?”應皇子強壓著心里的不適問撒子。
撒子搖搖頭。說道:“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有關萬民書的傳言傳得沸沸揚揚,可圣上那里卻全無動靜,不只是圣上,就連義王也是如此。這幾日我每日都去義王府蹲守,只見義王府大門緊閉,義王已好幾日閉門不出了。想來義王是想等著皇子回來再做定奪。皇子剛才去見義王,不知義王是何態度?可有提起此事?”
應皇子想也沒想就搖搖頭。不愿再想起義王府里的情景。
“那這萬民書寫來有何用?”大麻花道。
“這個先暫且不去管他。只是今日出去,我聽說圣上前幾日不知為何大動肝火,連發三道旨意,裁撤了好幾位朝中大臣,就連上書房的李維民李大人也被罰俸。不知是為了何事?”撒子道。
這個應皇子倒是知道,便說道:“想來是和二皇子有關。這幾位朝臣都是二皇子的皇子黨,圣上必是怕皇子黨日益勢大,威脅到太子的地位。這才出手整治。也意在警告二皇子,避免將來有可能出現的黨爭。”
“原來此事竟然傳到了朝歌之外?”撒子笑道,“虧我還當作是新聞一般。”
“你們有所不知,”應皇子道,“圣上是明令不許朝臣結交外官,可是官員們之間盤根錯節,互通聲氣,早已形成習慣。圣上的很多旨意,都是明旨尚未頒發,下面的人就已經早已知道了。”
“皇子黨存在已非一日,為何圣上在此時才出手整治?正好此時就有人給皇子傳消息說太子亡故,這……其中會不會有何關聯?”撒子道。
應皇子點頭道:“這消息很有可能是真的。”
“哦?皇子何來此說?”撒子眼睛一亮,問道。
“你說得對,皇子黨存在已非一日,可圣上卻一直聽之任之。那是因為圣上尚對太子抱有希望。只要太子在,便是太子黨再怎么作亂也無濟于事。”應皇子道。
“之所以處置朝臣,是因為太子亡故,是以才會打壓二皇子的勢力,怕二皇子一枝獨大?”撒子豁然開朗,接著說道。
“那這是不是說,即便太子真的亡故,圣上也不會選二皇子做太子?”大麻花接過來說道。
聞聽此言,應皇子和撒子俱是一愣,互相對視著沒有說話。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怎么?我,我我……說錯話了?”大麻花撓著頭皮,看看撒子,看看大麻花,結巴著說道。
“非但沒有,還說的十分在理。”撒子笑著一拍大麻花的肩膀說道,“那些個做官的若是有你一半腦子,也就不會把寶押在二皇子身上了。想必如此一來,那些太子黨的黨羽定都夾緊了尾巴,再不敢張揚。”
“是啊。”應皇子道,“太子久病,圣上又年邁,朝中很多人都早已依附在了二皇子門下。如今圣上這一番處治,自然都是戰戰兢兢,生怕牽累到自己身上。我這一路走來,看見各州府好些府衙都是門庭緊閉,并無一人把守。便是有人鳴鼓,也只是門子出來,看著甚是警覺。想必就是因為此故。”
“既如此,那我們是否就寧可信其有無可信其無?只當紙條是好心人有心提醒。至于早做籌謀……想來他是要皇子做好自保,以防奪嫡之爭牽累到皇子。”撒子說著看住應皇子道。“皇子這些時行動千萬要小心,切不可授人以柄啊。”
應皇子苦笑。他還要怎樣小心?難道真要他像狗一樣夾起尾巴?
撒子不知應皇子心里所想,又進一步說道:“皇子一天打獵,豈不知打獵時先要放出獵犬,將獵物驚起亂竄,這才有機會一擊而中?不管這些消息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都是沖著皇子你這個獵物而來的。皇子若是中計,那這萬民書可就有了用武之處了,圣上屆時再處治皇子,那就是順應民情師出有名了。。”
皇子緩緩的撫著腿上的棉袍前襟,把皺褶一一撫平,短促的一笑,說道:“不就是想要我這條性命嗎?何至于此。”
“皇子!”大麻花一聽這話,眼睛頓時就紅了。
撒子的眼眶也有些發熱,他咳了一聲,故作輕松的說道:“這可真是個多事之秋啊。一時之間,又是皇妃蘇醒,又是太子病故,這又是二皇子被罰……咳咳!”
應皇子隱隱覺得在哪里聽過類似的話,想起來了,是去往莊子上的前一天,在義王府聽義王說的。可義王那時并不知道太子病故,只能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想起皇妃來,忙問:“皇妃這些時怎樣?可有好些?”
“皇妃如今已經行走自如。只是還是糊里糊涂的。唉!”大麻花說著,長嘆一聲。
撒子知道大麻花是心疼應皇子,外面危機四伏,回到府里,還有面對一個不只是神是鬼,是瘋是傻的皇妃。可他看了一眼應皇子那蒼白的面容,轉開話題夸張的說道:“啊!這樣陰冷的天氣,再沒有什么比圍著一爐好火更愜意的事了。若再是能有些好酒好菜,那就更妙了。”
話音未落,就見小麻花吸著鼻子,一路向外走去,嘴里還說著:“這是什么味道?可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