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主持的是什么節目呢?”李賢英不由得感到好奇起來。
張啟云愣住了,因為他并不知道母親究竟在主持什么節目,他有些窘迫的看著李賢英,不知道該怎么告訴自己的好朋友。
這就像一只榔頭從天而降,砸到了張啟云的頭上,把他砸得頭昏眼花。他囁嚅地看著李賢英那兩片張開又合上的嘴唇,回答不出這個問題。現編都編不出來。
“算了沒關系,等你以后知道了再告訴我吧。”李賢英為了緩解彼此的尷尬,于是道。
“啊,嗯,好。”張啟云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心里依然不停的想著:如果第二天李賢英將這件事告訴班上的其他同學們,沒有人認為張啟云是對他的媽媽疏于了解,他們會幸災樂禍地斷定,他撒下了這世界上最大的一個謊。
還主持人呢,他媽媽也許就是個菜場賣菜的,從早到晚守著一堆青椒和蘿卜。這個撒謊的張啟云,愛虛榮的張啟云,品行有問題的張啟云。
李賢英并不知道張啟云心中的內心戲,因為他此刻正在被電視機上放的動畫片感興趣,電視上放的正是最近比較火的果寶特攻,這讓李賢英不禁回想起了童年的時光。
李賢英走后,張啟云并沒有立即去寫作業,而是奔進離家最近的冷飲店,一塊錢打了個公用電話,打給了外婆。
“外婆,告訴我,媽媽主持什么節目?”
外婆像是在看一個什么武俠電視劇,張啟云從電話里聽到電子合成器出的“颼颼”的飛鏢聲,還有演員中劍后倒地的慘叫。
“什么?你在說什么?”外婆耳朵有一點點背。她只好放下電話,走過去調小了電視聲,回來再接著說。“乖孫兒,你問我什么?”
張啟云大聲地,一字一句地:“我問你,媽媽主持什么節目?”
電話線對面的外婆又慌了。張啟云在電話里都能夠感覺到她白了面孔、皺起鼻尖、說話哆哆嗦嗦的樣子。
“你你怎么又問呢?我不是叫你別問嗎?你這孩子……你不要問……”
“媽媽主持的節目什么時候播?哪個頻道?”
“乖乖乖孫兒,別問好不好?外婆明天給你買一大袋果凍。”
“哪個頻道?”張啟云憤怒地提高了聲音,惹得店里的營業員都回頭看他。
外婆卻好笑地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低得像有人正在她的門外偷聽、她卻無論如何不想讓別人聽見一樣:“不是頻道,是聲道,你媽媽在電臺,不在電視臺。”
張啟云砰地一聲扔下電話,轉身跑出店門。老板趕快拿起話筒,一邊檢查簧片有沒有被扔壞,一邊笑著罵:“小兔崽子,火燒屁股啦?”
回來后,他開始寫作業。
作業很無聊:生字每個寫二十遍。算術練習冊十七到十八頁。背英語單詞。練毛筆字一張。作文一篇,不少于五百字。
每天如此。變化的只是作業內容,不是形式。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一直到現在,張啟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枯燥和重復,他寫作業寫得心平氣和,水到渠成。
第二天,張啟云一到學校就躲著李賢英,生怕對方就“主持人”的話題再問下去。他做賊心虛,心中有鬼,總覺得李賢英的那雙小眼睛眨巴眨巴在算計什么。
上課的時候他緊盯住黑板,緊盯住老師,像個全神貫注不接受絲毫干擾的最認真的學生。下課鈴一響,他的一條腿已經伸到了課桌外面,老師的一聲“下課”才剛出口,他哧地一下子就竄出門去,在人頭攢動的操場上左躲右閃,消失不見。
這樣的形勢一直持續到了快放學。
最后一節課時,張啟云依舊把他的眼睛粘在黑板上,嚴肅的表不敢有一絲一毫松懈。這時候,眼前卻現一個白紙團兒從前面扔了過來,準確無誤地停到他的手邊。
“看一看。”李賢英將英語課本豎起來,擋在自己嘴巴前,說出這三個字。頭沒有轉到張啟云這邊,語氣卻是命令式的,很霸王的腔調。
張啟云故意地不答理他。如果說之前他跟李賢英相處還算不錯的話,現在他已經決定把這個人從“好朋友”的范圍里剔除出去了。
“一定要看!”李賢英簡直就對張啟云的故作矜持感到惱火,他甚至用胳膊肘去捅張啟云的手臂,一下,又一下。
張啟云想,如果這時候他站起來,把紙團遞給老師,向她報告前桌的劣行,結果會是怎么樣呢?
然而張啟云沒有這么做。他很不愿地抓過那個紙團,一點點地打開,在揉皺的方格紙上辨認李賢英瀟灑飄逸的字跡。
“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怎么今天一天都沒有跟我說話呢?”
張啟云看著眼前的紙條,不覺得愣了一下,想:原來李賢英對自己母親主持哪個節目并不十分感興趣,只不過,自己一直在錯怪他了?
張啟云心中有些感動,于是他決定一定要知道母親到底在主持什么節目。
“我明天一定會告訴你,我媽究竟是主持什么的!”張啟云信誓旦旦的承諾道。
晚上,張啟云又一次在冷飲店里給外婆打電話,嗯啊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他的目的:想要一個能夠收聽電臺廣播的收音機。
跟外婆要東西,張啟云還是第一次。討要東西的那股難受勁兒,比拿刀子殺他還難過。可是,跟外婆開口總比跟母親開口好一點,母親雖然是母親,但他在她面前總是膽怯,好像來到了她的身邊,做她的兒子,是一份罪過。
外婆的狐疑顯而易見:“你要那個東西干什么?家里的電視機不讓你看嗎?”
張啟云支吾著:“啊啊啊,不是不是啊……”
“那你干嗎要收音機?現在的小孩子還聽收音機?”
張啟云再也說不出理由,慌手慌腳掛了電話,狼狽地走出店門。
店主照例在后面武聲武氣抱怨:“輕點兒啊!磕壞電話算誰的呀?”
張啟云慢吞吞地踩著梧桐樹的影子往家走。這條街道上的一溜梧桐樹全部被園林工人修過枝了,看上去像漂亮小伙子剛理了頭一樣,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還帶著剃須水的清新香氣。
陽光從樹葉間快快樂樂地跳下來,在地上劃出一個又一個的光圈,一刻不停地閃動,存心挑逗著行人一起嬉耍。可惜所有人的腳步都是匆匆忙忙,光圈在他們的腳底下蹦跳,他們抬起腳,走過去,就把可愛的小東西踩碎了。
還沒有走到家門口,外婆在小區的花壇邊攔住了張啟云。原來她是打車過來的。她的家離這兒并不遠,打車過來肯定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張啟云啊,”外婆心急火燎地說,“你是不是還在琢磨你媽媽的事?讓你不要打聽,你為什么還要盯著不肯放?”
張啟云有一點怨氣地看著外婆:“那你要告訴我,我媽媽到底主持什么節目?”
外婆的兩只手忽然絞在了一起,露出一種年輕女孩才會有的害羞樣。“這個嘛……”外婆說,“這個這個嘛……告訴你不太好,真的是不合適……大人有大人的節目,專門跟大人談話的節目,你聽一聽就明白。你用的那個鬧鐘不就是個收音機嗎?”
外婆馬上醒悟到自己又說多了話,愣了一愣,轉而責備張啟云:“跟你說了別問別問,你還是問出來了!你這孩子太有心眼兒。回頭要是讓你媽媽知道,她肯定不高興。”
張啟云安慰她:“你要是不告訴我,我也會不高興。反正有一個人不高興。”
外婆嘀咕:“小孩子不高興,一會兒就過去了。要是你媽媽不高興,她會把她自己折騰死。你以前沒跟她生活過,你是不知道……”
張啟云沒有再聽外婆的嘮叨,他跳上花壇,沿著水泥砌的圍子走了半圈,從另外的一邊跳下去,三步兩步奔進了樓門。
鬧鐘是大紅色的,扁扁的身體,腦袋上頂著一個不銹鋼的小帽子,原來這就是收音機上暗藏的天線。真蠢啊,用了這么多天,居然不知道它一身兼二用!
輕手輕腳地鎖上房門,張啟云開始搗鼓手里的玩意兒。開關在左側,圓圓的旋鈕,很好找。食指搭上去,啪地旋開,紅色的外殼里突然出噼噼啪啪的爆炸音,響得有點嚇人,張啟云吃了一驚,手里像抓到了一條蛇一樣,慌不迭地扔下。
幸虧扔在床上,收音機毫無損,晶體管之類的東西仍然在不屈不撓地炸響。
張啟云手忙腳亂地拖過被子,把自己連同收音機一塊兒蒙上,一動都不敢動。
心跳了許久,確信廚房里的母親沒有聽見,他才把被子掀開一個小小的洞,透進去一點兒微光,尋找到了另外一個管調頻的旋鈕,慢慢地滑動著,停留在最清晰的聲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