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卿心異事
連夜離開皇宮,直奔公主府而去,百霜閣距離有些遠,錦烈身上的傷耽擱不得。
馬車顛簸,車內的錦烈躺在阿暖的雙膝之上:
臉上斜躺在那兒,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嘴角邊一絲血跡更是讓人心疼。袖長的手上一道道深痕,關節處都是淤青,想必是用過夾棍了。手臂上竟有皮裂開了,露出了粉紅的肉色,鮮血從中流出,衣衫都盡數黏在身上了。
錦烈一直喊冷,阿暖摸了摸她的額頭,竟是奇外的有些燙。
“再忍一會,就快到了。”
時不時掀開簾子往外看去,看看路程還有多遠。時不時捂住錦烈的傷口,讓血流得慢一些。
好好地一個人,竟成了這般體無完膚。
她很自責,自責自己來的太晚了。
祁玉下意識的撫上阿暖的肩,想著能夠替她分擔一些。
真的是意想不到,婁歸對于皇位的謀論竟看重的這么深。對自己身邊的人下手,毫不留情面,也毫不隱瞞,直面抗衡!
不過是個地位而已,那個皇位就是這個王朝的囚徒罷了。
血路鋪上的巔峰之位,就用那么好么?就有那么多人愿意為此付出性命?愿意為此大義滅親?愿意為了這個血位,不顧一切么?
真的,值得么?
“回府,若淳在等著呢。”
看著車夫在百霜閣附近放滿了腳步,便下意識提醒,百霜閣現在必然是去不得。若是宮里人來較真,自己至少不會暴露百霜閣的事跡,在公主府,也更好應對些。
“別擔心。”楚祁玉握上了她的手腕,看著她微微發顫的手,就知道一定是很擔心錦烈的安危,這個時候她是不允許身邊的人離自己而去的。
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如今不再想經歷了。
錐心的痛,已經不想在體會了。
阿暖回過頭看著楚祁玉的臉,頓時心里有些放松,不知怎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放心。有時候竟然想著,身后若有楚祁玉在,或者自己不會有這么累。
但是很快她就打消這個念頭了——
她喜歡的,是辭淵啊。
“姑娘,我沒事的......別,你別..擔心了。”
能忍到現在,錦烈的身子也真是夠強的,大理寺那么多刑法,身體強健的男人都熬不住,她又是揣著多大的執念啊。
已經是寅正時分了。
下了馬車,侍女們七七八八的將錦烈扶著走進了屋內,掀起了掛在架子床上的雨過天青色的紗帳,將錦烈緩緩扶上床榻上的側臥。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有那么些微微的隱亮,淺淡的夜色籠罩著阿暖的面龐,借著屋內昏暗的光,依稀可以看清模樣。
她也是剛剛大病初愈,現在就開始這么折騰了?
阿暖站在屋外不進去,祁玉便在身后一直跟著她,這個時候,阿暖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面對。坐在屋外的亭子里,輕柔著自己的眉眼中心,明顯很疲憊的樣子。
若淳見了錦烈的樣子,心頭便升騰起一股怒火,我自己朋友打抱不平起來。看著屋外阿暖的臉色仍舊蒼白無皙,重病初愈的樣子,甚是讓人心疼。
一夜無眠。
素和繾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等她梳好妝去拜見皇后的時候,裕帝已經下了朝,正在陪著婁歸下棋。
“臣女拜見皇上,皇后娘娘。”繾云伏在地上,面頰微紅。
“起來吧!”裕帝落下一子,輕聲說道。
繾云在宮女的攙扶下慢慢站起了身,抬眼看向皇后娘娘,輕聲提醒,“五公主昨天連夜帶人,將犯人錦烈帶出了大理寺。”
想著能趁著皇上也在,不如把阿暖毫不顧忌規矩的事情一并說清楚,讓裕帝對這個女兒有所改觀,這樣的話說不定能幫到皇后,把她拉下皇儲的位置。
但是,畢竟是親生女兒。
一個外人,怎么能把自己女兒的形象說的改變那么大呢。
“連夜?”
婁歸執白子,看了許久,才落下一子,心里必然是在悶悶的想著一些算盤的。明明當時已經告誡過阿暖,以皇帝的名義告誡她,好好待在宮里不要到處亂跑,可她還是違了規矩,竟然敢闖大理寺救人!
皇帝眼色沒有一絲異樣,仍舊在看著棋盤上的棋,細細研究,不被外事而打擾。
皇帝如今已是艾服之年,但依舊身子硬朗,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留著微微有些泛白的胡子,讓他看起來更顯得威嚴。但是他一笑,看起來變便像是尋常人家的長輩,很是親和。
原本以為裕帝也是個長情的人,與先皇后傅庭蘭是真正相愛的夫妻。
可身處皇家,哪里會有真情在?
若真的有真情,裕帝又怎么會讓外人坐上母儀天下的位置,讓外人代替了心中傅庭蘭的位置,沒有絲毫的顧慮。
“皇上,那可是死囚,清珞公主這樣做,怕是......”
婁歸試探性的詢問,但是裕帝并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幫她在棋盤上指了一條明路,心思完全都在棋盤上。
“皇后啊,你又輸了....心思若是一直放在別處,是辦不好事兒的。”裕帝忽然笑了笑,便開口道。
不是裕帝沒有在乎,而是他根本就不想管這些事情。若真的管了,那阿暖離宮八年多,都不知道管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兒。很多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家女兒,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其他的時候都可以無所管顧的。
這就是這么多年來,裕帝對阿暖的放樣狀態。
這個情況,也就讓她變得愈發沒有規矩。
宮里很多人都提及過這個事情,但裕帝仍舊是顧忌先后,畢竟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既然裕帝沒有對這個事情上心,繾云過來的提醒也略顯尷尬,還以為裕帝是真的喜歡這個孩子,只不過是因為阿暖的原因才覺得這個孩子好,現在都已經跟阿暖站在不同的陣營了,很多狀態,自然都顯現出來了。
沒必要再裝了。
雪衣這個名號,算是賞賜,而不是冊封!
素和繾云自知是打擾了皇帝和皇后的清凈,變行了個禮,“臣女告退,不打擾皇上和皇后娘娘了。”退身出去了。
自然是沒有查清楚溱羽之毒的事情,要不是婁歸在背后強強壓下,恐怕清梵早就查出來是素和繾云所為了。
有時候直覺還是很準的,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素和繾云回到沐夜宮偏殿的時候,早食已經擺上了餐桌,桌子上各式各樣的菜色,讓繾云沒有一絲的胃口。
一擊不中,便是打草驚蛇。
傅阿暖必然是已經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了,就算現在無動于衷,那她必然也會為了當初的事情而攪亂皇后的計劃。
更何況,自己還傷了她身邊的人。
這樣一樁樁一間間的事情壓過來,到最后怕是會讓素和繾云喘不過氣來。
事情過了有段時間.....
若淳也一直在公主府幫著錦烈恢復身體,楚祁玉雖住在驛館,但也偶爾會來府里看看她如何。阿暖這段時間沒有跟辭淵見面,一直都是雪鷂書信來往,畢竟百霜閣很多事情,這個時候自己不能處理,所以就交給辭淵幫忙了。
桓風羽以為這次會是個好機會,但是辭淵卻半分消息都未透露給他過,不是為了想在若淳面前表現自己沒有出賣或者背叛,而是他原本就沒想過要出賣阿暖。
素和繾云也一直躲在宮里,就連王府都沒有回,生怕是被阿暖抓住把柄。
公主府的木棉花是從南方移植過來的,不經意間已經生出枝丫,開始冒紅了。
阿暖必然還是很擔心百霜閣的事情,畢竟她在出事之前,百霜閣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多次任務失敗,況且閣中的背叛者還沒有抓出來,一直是他心里放不下的東西。
這段時間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著實不太正常。
難保不會有人在這個空檔口還是收網。
墨樞城里,她還是自在些,沒有宮里人人所監視的那種拘束感,外面總是自在些。
獨自一人回百霜閣,想著要給辭淵一個驚喜,畢竟歲朝之后自己就沒有見過他了,甚是有些想念。
只是阿暖還不知道,在前些天替自己送來解藥的是辭淵,那個時候她還一直以為是楚祁玉救了自己。
清絕警告了華梨苑所有人,不得將辭淵的事情告訴她,也不知究竟為何。
龍涎香馥郁的氣味充滿了黑暗的房間,若淳侍立在屏風后,聽到沉香木浴桶中時斷時續的水聲。
“可以開始了。”在樓若淳出神地看著窗外漸漸稀臨的小雪的時候,忽然聽見“嘩啦”的水聲,似乎是里面的人已經沐浴完畢,從水中站起,喚她。
是辭淵。
抖開衣袍,熟悉的披上。
很奇怪,雖然是剛剛在熱水中沐浴過,打辭淵的肌膚仍然是潮濕而冰冷。
身后條條深痕依舊是很明顯的,十二天塹上受的傷,這么多天了一點好轉都沒有,若淳也甚是擔心他身上的傷。
想必是特意熬了藥浴來給他泡的吧,這樣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難保不會讓人懷疑。
阿暖是不在,但若是在了,怕是......
——會誤會吧!
阿暖回了百霜閣,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嚇人辭淵在哪里,但下人們并不知道若淳正在給辭淵上藥,如實的告訴了辭淵在偏殿的消息。
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一下辭淵肩膀上有些起皺的衣衫。她的手忽然停頓了,那個傷疤……她又碰到了那個傷疤!
推開門,便看見這一幕。
原本喜笑盈盈的臉,頓時變了表情。
只是多日未見,辭淵跟若淳便這樣了么?若淳也是驚訝,被推開門的阿暖嚇到了,若非是做了虧心事,又何必被嚇成這樣。
阿暖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微微的笑了笑,沒聽解釋,便快速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阿暖。”
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算是吃醋么?
見到辭淵裸身在此,也不知若淳是在干什么,竟這樣的不顧自己么?這可是百霜閣,自己才是閣主,他們都算是自己的手下而已。明明眾人都知道自己對辭淵有意,只是在皇宮停留了些許日子,只是自己最近沒有管顧,就變得這樣?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是這樣的冷,這樣的密,這樣的蕭瑟和飄搖。
仿佛要凍徹逆旅里每一個孤客的骨髓,令人不自禁地想起故鄉和爐火——就如今天晚上一模一樣。
阿暖只是覺得頭疼,頹然放下酒杯,將臉貼在冰冷粘膩的木桌上,閉上眼睛。
“酒。”她模糊地低聲,拋出一錠銀子。
元寶砸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鈍響,柜臺后的老掌柜推了那個看呆了的小二一把,示意他出去招呼客人。小二不情愿地踉蹌著跑出來,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將那一錠銀子抓在手心,抬頭看了看那個伏桌醉倒的女客。
——分明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清麗美人,卻一個人喝成這樣狼狽。
過了未時,冬至的江邊冷雨飄搖,堂皇的酒館里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到了酉時,終于有人來找她了——
不過,不是辭淵,而是楚祁玉。
還是光天白日,老掌柜卻居然沒有看到那個人是怎么進來的。
只是一個抬眼,便看到桌子邊多了一個白衣人影,仿佛是已經坐在那里很久,就這樣靜靜地在斜陽里,低首看著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復雜。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連身邊近在咫尺多了一個人都毫無反應。
“你說,我是不是不該這樣啊。”說著說著,阿暖便又拿起酒壇帶了一杯酒,自顧自的喝了起來,完全沒有管顧自己對面的人。
“若淳是我朋友,她自小跟辭淵認識,喜歡他也是常態....況且辭淵生的那么好看,是誰都會對他動心吧.....我是不是,是不是不該生氣啊。”
她很明白自己是個什么身份,公主生來就是指腹為婚。王朝婚假的工具,她原本想著為自己搏一搏,能夠搏出一個好姻緣,能夠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她以為成功了,她以為自己刻意跟辭淵在一起,兩廂情愿甚是好,但卻是忽略的身邊不止一個對辭淵有心思的人。
都是朋友,都可以公平競爭,她也不想強迫任何人。
可是心里,就是很痛,為什么呢?
算吃醋么?可她并不承認!
阿暖拖著自己的下巴,朝著楚祁玉傻傻的笑著,這樣的狀態,還是第一次見,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這么不顧面子。
她不開心了,總以為喝酒能夠釋懷一些心思,把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拋之腦后,不用在其他人面前惺惺作態,這樣的生活,自然是她喜歡而又向往的。
“清...珞”楚祁玉低喚,伸手去撫摸她一頭烏黑的秀發。
“嗯。”阿暖沉聲回應著。
“我喜歡你。”這話說出口,略微帶著些不自信的因素,噓聲了些。
她看著他,身子微微一震,竟是無話可說。良久,阿暖才開始傻傻的笑著,突出了一番話來:“楚公子啊,你是酒喝多了,開玩笑呢吧。我們才見過幾次面啊,你就說這種話。你一個梁渝皇子,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不好,我又.....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更何況,我自己都看不清我自己的,命運,那能去....能去禍害別人......”
阿暖仍舊傻傻的笑著,雖說表面上回應著楚祁玉的話,但是她心里卻想過了多種因素。果然這個皇子一直走近自己,是有原因的,不管是政治因素還是真心實意,阿暖是一項都不會接受的。
呈現醉酒的狀態來敷衍,已經是最好的方式了。
畢竟,沒有人會多想一個醉酒之人說的話。
況且,他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微微幾次罷了,楚祁玉就這么確定自己的心思,就這么肯定他自己喜歡阿暖么?
總怕是有什么別的算盤在謀策著吧。
“我開玩笑呢,公主別當真就好。”
阿暖忽的“噗嗤”笑出了聲,倒了杯酒繼續的喝著,冷不丁的說著句話,“玩笑,不是隨便開的。”
這種終身大事的婚姻媒妁,不是隨隨便便鬧著玩的。
看著阿暖有一杯沒一杯的喝著,祁玉忽截下了她正要往嘴邊喂的酒,低聲輕叱著她:“醉酒傷身,你大病初愈,還是少喝些了。”
“你別管我。”阿暖正要搶他手上的酒杯,卻被攔了下來。呆呆的坐在位置上發呆,沉思著些什么事情。
沒有人聽體會過她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壓抑太久了,總要釋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