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暮看著英王爺那做工精細的輪椅,才回憶起剛剛觀察整個英王府,確實不見一處階梯。
英王應昀腿部有疾,這是整個大恒都知道的,當年英王與長平侯和宋大將軍一同出征北疆,抗擊匈奴,十四年前獲得大捷,將匈奴趕出漠北,后自愿留守漠北,但恒帝思念兒子,又得知孫兒應日堯在漠北出生,便傳喚英王一家回京,殊不知本路遇上刺客,英王傷了雙腿,自此之后,王爺殘疾的消息傳遍整個大恒,他也從當年與應明爭奪太子之位最有力的角逐中悄然退下。
漠北兇殘的匈奴沒法打敗的英王,終是敗在了回京的路上,這是天意,還是人為,這是太子想看到的,還是英王想得到的結局呢?
就在言暮陷入沉思之時,文音月已經把言暮這孩子來求學射弈的事,全數跟英王說了。
“夫人,這日頭如此毒,你身體才剛見好,絕不得在外面風吹日曬!”英王聽了文音月的話,立刻就打斷了她的想法,話里帶著三分惱,七分勸,但聽著所有人的耳中,皆是十分的在乎!
文音月一聽就急得咳出聲來,英王只得嘆著氣撫摸著她的后背,仆人們趕緊上前服侍,言暮和宋琦對視了一眼,皆是擔心。
“這可不行!”文音月猛地喝了一口清茶,順氣說道:“我既然答應便一定要教!”
英王看著自己王妃那信誓旦旦的模樣,深知其性,乃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當年死命跟著他去北疆打戰是如此,現在硬撐著教言暮射弈亦是如此。
半餉,英王終是妥協,只見他長嘆一口氣,斷然說道:“本王來教!”
在場的人聽了英王的話,無一不被震驚得瞪大雙眼,倒是文音月感不妥:“王爺,我這干女兒是個女娃娃,你這上戰場對士兵操練的教法的,恐怕不太妥!”
英王瞥了一眼言暮這個小女娃,不以為然地說:“當年也是我教會兒子射弈的,那時他才不過五歲,跟這孩子個頭差不多,一樣是教得他百射百中,怕什么!”
宋琦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兩夫婦,自家女兒這會可真的找到個萬人之上的師父了,便出來打圓場:“暮暮是宋家之后,跟我宋琦一眼流著將門的血,得英王教導實是三生有幸!音月,咱們也許久不見,不如我和你留在此說些體己話,讓孩子跟著王爺去學射弈。”
文音月還是有些不安,可是拗不過這幾些人,便只好囑咐道:“王爺,兒子不及女兒,要好生教!”
“知了!”英王見文音月肯松口,便先答應著,轉過頭對著言暮說道:“丫頭,跟我來!”
文音月和宋琦一直盯著那一大一小走遠的身影,不由得覺得此景有些新奇,不知那兩人會鬧出個什么事來,不過她倒是記得,王爺一直想要個女兒呢……
——
肅靜的英王府偏院武場內,只得小數的護衛在操練著,至少外人看來,是小數的。
“所謂百發百中,就是要箭箭射中紅心,你練了兩個時辰,射了多少箭,不中紅心的多少箭?”
英王端坐在輪椅上,看著在自己身旁已經練了好些時候的孩子,語氣嚴厲的說道。
站在旁邊的英武衛手執幾個箭筐,里面滿滿裝著密密麻麻的箭矢,正是剛剛小女娃練習時被回收回來的箭。
只見這小女孩神色不變,依然是專注認真,但額間滿頭大汗,用衣袖不知擦拭了多少回,整個小臉蛋被曬得紅彤彤的,兩個時辰滴水未沾,也不喊累,倒是有點當年世子爺的韌勁。
“回王爺,剛剛射了二百五十枚箭,有二十五枚未中紅心!”言暮老老實實地回答著,也沒說其他廢話。
英王看著孩子的握弓拉弦的那雙小手,早就被磨得通紅,那雙眼睛卻依舊亮亮的,讓他想起了當年教堯兒的時候,那小子也是如此笨拙,如此倔強。
英武衛一聽眼睛都瞪大了,小丫頭今日初學,竟十有九中,已經非常了得,難道王爺還不滿意嗎?還要往死里練,這孩子怕是不敢說個不字,也不敢喊個累字,但這樣下去,女娃娃撐不下,練倒了該怎么辦呢!
英王眼中略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想法,終是開口:“接下來半個時辰內,射一百箭,只能不中五箭,不然就繼續練!練到可以為止!”
“是!”言暮點了點頭,半時辰一百箭,既要快也要準。
言暮心里默念著英王教導的話:臨開弓之際,方撒手,然開弓不可太早,早則身手搖動,亦不可太遲,遲則心眼俱慌,不遲不早,開弓之勢,右肋與腰脊用力往前一推,前手要低,指在分松,對鐙之間,從容自由。
英武衛聽罷心中默默流淚,以往王爺教導世子,是要世子百發百中,哪里有什么不中五箭的余地。不中,重練,虛發,重練,偏倚,重練。
王爺他終是放低了標準,但是!對尋常士兵來說已經是難于登天,對著小娃娃來說,還是艱難無比的啊!
言暮心中并無多想,不敢心急,也不敢松懈,射弈著實是鍛煉心智的技藝,學好了這防身之技,自己是不是可以向為言氏復仇的路再邁進一步了呢?
一箭射出,只聽到英王那把嚴厲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歪了!在想什么呢!”
言暮擦了擦流到了自己圓潤下巴的汗水,看來這復仇之路,亦如這脫靶的箭,著實不能一步登天,操之過急!
“我,重練吧!”
言暮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眼神恢復清明,從箭筐里抽出一把箭,穩定心神,彎弓射出。
“一箭,中!二箭,中……”英武衛一直報著數,英王定定地盯著言暮小小的后背,依舊是波瀾不驚的眼神,但他的心是怎樣想的,大家便不得知了。
“一百箭,中!”
言暮練得百發百中時,這天邊已經掛起了一輪明月,整個武場點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好似白天般明亮。
言暮遙看這前方的箭靶,終于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一轉頭卻驀然發現,英王還坐在輪椅上,便激動地走到英王跟前,單膝跪下說道:“謝英王教導!”
“嗯!”火光照著英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龐,只見他慢慢說道:“天色已晚,跟我回去吃飯!”
——
待言暮和英王回到正廳時,宋琦已經回府了,英王府和莊府離得近,都在白虎大街,近日莊大人臉上的傷剛剛消退,可心里的傷久久難消,若看到宋琦不在家中,不知又會胡思亂想什么,宋琦只得讓文音月到時把孩子送回府了。
“女兒怎么不在家中?”莊大人敏感的心捕捉到家中的一絲異常。
宋琦只得一五一十地跟他說清楚,反倒又惹得莊大人一陣傷春悲秋:“夫人,這幾天我老是害怕,害怕霖兒出什么事了,害怕暮暮出什么事了,害怕你出什么事了!”
宋琦心中也是明白的,如今莊府可謂是被太子盯上了,霖兒上了山倒是不怕,可暮暮在莊家,不一定是好事,屆時太子登基,難說莊府不是第一個開刀的。
“哎!不知圣上還能熬多久,也不知師父什么時候收到我的信啊!”宋琦對著天邊的一輪明月,愁上加愁!
那廂莊府為前路憂愁,這廂英王府里文音月可真的為眼前所見發愁!
“這!這孩子的手是怎么了!”文音月緊緊抓著言暮那雙已經由紅腫變得淤青的手掌,驚訝地看著正在夾菜吃飯,一派自然的英王說道。
言暮見狀,立刻義正言辭地說道:“月姨,是我自己要求猛學的,學武本就要刻苦,即便英王沒有要求,我自己也深感不足,沒練夠絕對不會收手!”
文音月有些驚訝這孩子,莫不是被自家王爺嚇唬得頭腦不清醒了?
英王聽了言暮的話,夾菜的手頓了頓,但很快又恢復了原狀,嘴邊說了一聲:“嗯。”
文音月看著言暮的小手,哪里不心疼的,忽而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自己求師父教自己射弈的事。
那時文家本就是書香世家,作為文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哪里握過什么弓箭!但她啊,偏偏眼瞎,自小傾心英王這顆木頭,毅然學弈,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隨這塊木頭走天涯,不拖他的后腿。
沒想到,這女娃娃比自己年輕時來得更刻苦。
她終是如愿以償,嫁英王,走北疆,得堯兒。那么,小丫頭的愿望是什么呢?聽了宋琦講述的她的經歷,自己也大概猜到一二吧……
吃飽喝足,文音月給言暮的雙手上了藥,也是該回府歇息了。
此時,一直在旁邊冷冷觀望的英王,竟悄悄拿了一瓶膏藥,遞給文音月囑咐道:“給那小娃娃,勿說是我給的。”
“喲!百花膏啊!這不是你最愛塞給兒子的嗎?”文音月看著手中的藥膏,調侃道,這顆木頭臉冷心熱,莫不是他見到暮暮便想起了自家兒子了?
每回兒子練武,他都嚴格要求,而后又于心不忍,尋最好的膏藥托自己給兒子。
文音月見英王不語,便繼續打趣:“要不讓暮暮過來當咱家女兒?”
英王一聽便不悅了,一想到莊昊被打成豬頭的模樣,便說道:“我堂堂英王還給莊昊那豬頭養女兒了?”
文音月哈哈一笑,繼續說道:“那讓她做咱家兒媳婦如何?”
這下英王竟不語了,愣是想起了自己的逸群絕倫的兒子,難說,難說……
——
霧氣繚繞,映出少女的滿懷心事。
言暮回到府上,雪趣雪靜早就給她備好了洗澡水,她歡歡喜喜地把一身的汗跡全部沖刷,而后舒服地雙手趴在浴桶邊,暖和的水漠過身子,露出一雙藕白的手臂。
言暮睜著秋水般的眸子,仔細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一雙手,摸過焦炭,御過駿馬,挽過長弓,可終是抓不住殺害言氏的兇手,滅不了隔壁李家的罪惡,救不了還在世間彌難的世人。
言暮有些煩惱地在手心中,洋洋灑灑地寫下了:北郭先生,四個字。
這個娘親口中的北郭先生,什么時候才能來呢?
誰也沒想到,莊夫人的這封不聞去向,不知歸處的信,一寄便是一年。
一春一秋,朝朝暮暮,騎過了最快的馬,射過了最遠的靶,讀過了最老的書,言暮這個身懷故事的小姑娘,也如白楊般抽條了些許,心中的困惑,隨著莊府那一聲敲門聲,隨著那位女先生的到來,被全數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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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一宅
下一話,小言暮就要漲一歲啦!春去秋來,她等的人也終于要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