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過長街,搖曳起莊府門前的燈籠,映著歸家的人,等待的人,看戲的人。
看門伙計一見是莊霖,便急忙開了門。伺候莊夫人的徐嬤嬤一聽到少爺回來了,連忙提著燈籠出來迎接,整個府邸又是點燈又是開灶,熙熙攘攘地生怕這五代單傳的小少爺餓著了,冷到了。
“徐嬤嬤,娘親睡了嗎?”莊霖有些忐忑地問著,要是睡了,那小子不得窩外頭一宿?
徐嬤嬤笑容可掬地看著寶貝少爺,欣慰地說:“還沒,這幾天夫人身體不適,夜夜難寐,還在房里坐著。”
莊霖著實沒想到,娘親知道言氏滅門的消息之后,會變得茶飯不思,一蹶不振。爹看在眼里痛在心了,可苦于沒有哄妻的本領,這些日子飽受娘親的白眼,便連忙送信到天機山下,喚他回家,撫慰娘親痛失親友之苦。
當莊霖知道偶遇之人是言以淮,初時是喜出望外的,但細想那遠在江南的言家小孩童,如何來到遠在千里的盛京城,滿身既是污穢,又看不清容貌,諸多問題便讓他躊躇。
還沒走到院子,他便聽到侍女擔心的聲音:“夫人,夜晚風大,咱們還是關上門窗吧!”隨后那把對于莊霖來說熟悉都不能熟悉的嗓音,帶著哭腔道:
“關什么關!我就要它們全開著!好讓少蘭帶著暮暮來找我!”
聽到昔日娘親中氣十足的聲音,變得如此凄慘,做兒子哪會不心疼!莊霖趕快加快腳步,一下走進宋琦的房間,嘴里喜慶地說道:“娘親,孩兒回來啦!”
坐在椅子上悲不自勝的宋琦,瞥了一眼來人,原來是半年不見的兒子,此時卻一點兒喜悅之情都沒有:“你回來干什么?老先生逐你出師門了?”
聽到宋琦不留情面的話,莊霖笑著兩個腮幫子頓時僵在空中,無可奈何地坐在她旁邊:“怎么會!孩兒見娘親近日精神不佳,特意下山來陪陪你!”
“不需要!”宋琦抽了抽鼻子,拿起手帕又抹起眼淚,她現在只想見到少蘭和暮暮,其他人都不想見,包括家里兩個男人!
莊霖見平時性子潑辣剛強的娘親,竟變得如此脆弱,便連忙將那路邊冒出來的孩子搬出來,說道:“這次不止孩兒回來的,還帶了一個人,這個人啊!娘親一定很想見!”
“屁!”宋琦狠狠地抽著鼻子,淚眼婆娑地說:“我現在誰都不想見!是活人都別來找我!”
莊霖為難地撓著頭,忽然想起那孩子要他帶的那句話,便抖機靈地說道:“那個人要我跟你說,燕尾鳳蝶來找你了!”
“嗚嗚嗚!就是燕尾……”宋琦一聽到“燕尾鳳蝶”便想起穆少蘭,眼淚就流得更兇了,大滴的淚滴落在桌上,哭得腦子早糊成一坨的她,忽然覺得有道雷劈中了自己!
“什么!你說什么!”只見她激動地站了起來,仿佛使出了獅吼功般大聲叫道。
旁邊的侍女們個個被夫人這陣仗嚇得目瞪口呆,莊霖也被自家娘親天雷滾滾的喊聲震到,呆滯地回答:“燕尾鳳蝶來找你了!”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宋琦抓著莊霖的衣襟,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表情激動地吼著。
許是聲音太過震撼,連睡在旁邊書房的莊大人也被驚醒,嚇了一大跳的他連忙套起外袍沖了過來,卻見到自家夫人已經神志不清到要打孩子了!
“夫人,有話好好說,別拿孩子出氣啊!”莊昊心急地叫著,看著莊霖正唯唯諾諾地被夫人吼著,雖然這孩子不學無術、目不識丁,簡直有辱他翰林學士的英名,但畢竟是親生骨肉,莊家五代單傳啊!
莊霖許久沒被娘親的獅吼功吼過,嚇得舌頭打結,只能顫抖地說:“就在,門口!”
“門口!”宋琦一聽到,哪管什么孩子官人,甩開姓莊的一大一小,直往大門口奔去。
“夫人!夫人!”莊大人看著似風一般奔向門口的娘子,又看了看房間里被嚇得愣在位置的兒子,還是撒開腿子去追宋琦了。
安靜地站在門口,完全不知道府內已經亂成一窩粥的言暮,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身后的黑衣護衛,剛才莊霖明明說他是他的護衛,為何不跟著進府呢?
英一感覺到對方的視線,當然知道言暮在困惑什么,這孩子年紀輕輕卻心思敏銳,外表孱弱,卻能只身一人從江南來到盛京,當真是個奇人!
若世子知道此事,也會連番稱奇吧……
言暮看他目不斜視,直直地盯著大門,內心倒是像期待著什么似的。
砰的一聲!大門被猛地打開,言暮聞聲立馬轉過頭來,定睛一看,竟是一位淚流滿面的婦人,只見她身穿素白衣袍,隨意挽了一個簡單的髻,眉目清雅,皎若秋月,與那莊霖有著幾分相像……
宋琦!
更鼓三響,木門一開!她躲過了刺客的劍,滅門的火,在不見天日的人販子窩里茍且偷生,咬著牙走到這盛京,終于見到了娘親的故人。
說實話,這一路上她無數次不去想,假如千辛萬苦去到盛京,宋琦卻完全不理會自己,那她該怎么辦,繼續過著沒有明天的漂泊嗎?
但當她看到宋琦的那一瞬間,那些忐忑,那些苦惱,那些擔憂,都隨著那雙關切的,絕喜的,心痛的眼睛中頃刻消散。
“宋,莊夫人……”言暮剛一開口,便被一個溫暖的擁抱抱入滿懷。
“暮暮!你是暮暮!”聽不出宋琦聲音里的悲戚和狂喜,言暮只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人抱過了,那些會抱她的人,都已葬身在火海了!
難以抑制的情緒似浪潮般一浪接一浪地涌出,被無限放大的溫暖和酸澀,一路上目睹的可怕和現在一刻的溫情,各種情感匯集成淚的河流,一瞬間從眼中蜂擁而出!
“我,我是言暮!”
——
亥時七刻,整個盛京城家家戶戶都在修生養息,倒是這莊府熱鬧得跟過節似的,廚房聽到少爺回來,準備做幾道家常小菜,卻又傳來之前茶飯不思,滴米不進的夫人豪氣地點了十菜一湯,什么燕窩粥,清蒸鮑魚,統統搞來,嚇得廚子們手忙腳亂,整個廚房灶火興旺。
宋琦欣喜地帶著言暮回到了房間,將家里兩個無關痛癢的男人打發走,關起門窗,留下那知根知底的徐嬤嬤在旁。
徐嬤嬤正小心地給言暮清洗包扎著傷口,宋琦心痛地看著孩子身上的傷,眼淚又嘩嘩地涌出來:“暮暮,這一路很辛苦吧!”
言暮看著眼前跟娘親溫婉氣質完全不同的宋琦,眼神飄忽:“莊夫人,你怎會知道我小名叫暮暮?”世上喚自己小名的,除了爹娘便無他人,難道她也知道自己并非男子?!
宋琦抹了抹眼邊的淚,對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說:“你娘親早就寫信跟我說過,生了個大胖女兒!但卻要裝作男兒郎,喚作言以淮,女兒郎時便喚言暮,小名暮暮。”
言暮點了點頭,她知道娘親經常與宋琦有書信來往,卻不知關系親密到連她的身份都可以告知。
宋琦看著言暮頗為疏遠的神情,他們對孩子來說還是陌生了:
“暮暮,你能告訴我,這一路是怎樣過來的嗎?”
這一路?言暮秋水般的眸子露出難掩的悲傷,思緒飄回了一切的起點——言府,吞了吞口水,長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來……
那廂是溫情脈脈的故人相遇,這廂卻是父子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場面。
經歷娘親的那場鬧劇,驚魂未定的莊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邊大口地吃著家常小菜,一邊跟坐在對面的莊大人,一五一十地講述著事情的緣由。
“這么說,那孩子是言家遺孤?”睡意全無的莊大人輕輕酌了一口清茶,深深地長吁了一口氣。
莊霖啃著雞腿子,嘴里嚼著肉,跟頭餓鬼似的,但亦不忘對他爹的問話點了點頭。
“兒子,爹問你,那世子的護衛英一,到底聽到多少?”
英一?莊霖疑惑地皺起柳眉,猛地把雞肉一口吞進肚子里,開口道:“全都聽到了吧!怕什么?”他跟三師弟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被他的護衛聽到又怎樣?
“唉!”傻孩子!莊大人嘆了一口氣,偌大的言氏都被一夜滅門,江南太守一丁點兒蛛絲馬跡都查不出,這怎么可能呢!早就有人推測,言氏富可敵國,皇室畏之,滅其門,取其財,整個朝廷皆禁言此事。
雖說這英王世子與自家孩兒同為天機子門下,可終究是皇家血脈,怎知會不會徒生事端……
這廂莊家父子倆繼續大眼瞪小眼,那廂房中宋琦主仆二人,已是聽完了言暮一路的際遇,泣不成聲!
宋琦是怎么也想不到,金枝玉葉的言氏血脈,竟然受了這么多苦,徐嬤嬤雖也曾過過貧苦日子,但聽了言暮的話,亦是心痛不已!
“孩子,好樣的!”宋琦此刻只想感謝上蒼,把孩子送到了自己身邊,又為言暮一次次遇上危難時的果敢和機敏感到自豪!
一定是少蘭在天保佑,才得以讓暮暮來到莊家找到她,以后照顧孩子的重任,就要交托在自己的手中了,她亦不能一蹶不振,必須打起精神,好好養育孩兒!
宋琦寬慰地伸出手,準備摸一摸一路彌難,一路堅韌的言暮,卻見到小小的孩子自卑地躲開了她的手,有些為難,有些羞澀地說:“別摸,我太臟了!”
宋琦見狀與徐嬤嬤對視了一眼,便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溫柔地說道:“那先吃飯,吃飽飽,我們就洗澡,將這一路的臟東西全部洗掉!”
言暮感恩地抬起頭,小雞啄米般點起頭來……
——
“當!當!當!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打更聲在靜夜響起,莊夫人的房間異常熱鬧,侍女們急匆匆地走進又走出,一桶一桶熱水和污水交替。
挽起袖子,和徐嬤嬤一起幫著言暮清潔身子的宋琦,細細地看著孩子白凈的面龐,如白玉般無暇,大大的杏眼中雙眸如星,櫻唇雖缺了些血色卻俏嫩,那頭被木槿澡豆徹底清洗干凈的烏發,細膩如瀑。
“你這張臉,特別像你娘親,暮暮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美人!”宋琦欣慰地擦拭著言暮身上的水珠,撫過那背脊上的燕尾鳳蝶紋,心里又酸又痛。
不過,偌大的莊府從未出現過女娃娃,徐嬤嬤好不容易翻了少爺以前的衣裳,今日先穿上,趕明兒趕緊喚人來給小姐裁幾件新衣裳。
“孩子,你暫且恢復女兒身,先住在這里,莊府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不用怕!”宋琦一邊掏心窩子地跟言暮說著話,一邊接過徐嬤嬤遞過來的衣裳,正當她準備給言暮換上的時候,一陣推門聲悄然響起!
莊霖看著房間屏風內煙氣彌漫,猜到應該是小家伙在洗澡,心里倒是特別好奇,那臟兮兮的臉蛋兒到底長什么個樣,便躡手躡腳地地走了過去想瞄一瞄。
一雙賊眼從屏風一側慢慢地,悄悄地探進,凝視了好一會,待霧氣消散,一只燕尾鳳蝶赫然出現在眼內!
一瞬間,莊霖感覺呼吸有些停滯,那蝶兒精巧的翅膀好像在扇動般,一下子飛進了他的心中。
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定定地在對方玉白的身子上游走,突然間,一陣帶著熱度的霧氣從鼻子竄上整張臉,瞬間染上了通紅的色彩!
什么!他,他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