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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杯酒意氣長

第五十四章 必承其重

少年杯酒意氣長 發呆向日葵 4337 2020-02-28 12:00:00

  秦舞陽灰頭土臉地被人帶了出來。

  荊軻向咸陽令拱手稱謝,卻只得到陳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貴國使團不習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嚴重后果,故而只作薄懲。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荊少府無須致謝。只請嚴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說完,陳康命押送兵丁解開秦舞陽的禁制。

  兵丁解開禁制后見秦舞陽還傻愣著不動,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將其推醒。

  秦舞陽這才憤憤瞪了那人一眼,卻在對方威脅的目光下不敢多言,只是緩步走到了荊軻身旁。

  咸陽令作為昭國官員,卻懲辦身為燕人的秦舞陽,的確是有法律依據的。

  按照后世法學的概念來解釋,昭法對自身管理范圍的劃分,所采用的是與現代法制中國相同的,屬人主義與屬地主義的結合。

  并且將其擴展到了極致。

  所謂屬人主義,是指只要是昭人犯法,無論是在哪一國違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國的懲治,即便某個行為在國外并不屬于違法,但是回到昭國以后還是會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經在國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過昭法標準的刑罰,可以在自首以后免除刑罰。

  不過以昭法的嚴苛程度,這個條件一般不太可能達成,只能是減輕刑罰而已。

  對于嚴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國,還是會被昭國司法機構索要。

  而屬地主義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昭國國土上的違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國流竄犯罪,其中有經過過昭國國土,都會受到昭法追究。

  無論你是哪國人,昭國的司法機構都有權對犯人依法辦理。

  對此,他國的司法機構沒有干涉權。

  而且昭法中并沒有規定所謂的外交豁免。

  不斬來使只因為來使沒犯法,你在昭國殺個人試試,分分鐘給你剁了。

  坑、梟首、斬、腰斬、絞、戮、棄市、磔、車裂、具五刑,總有一款適合你。

  霸權主義?一點沒錯。

  大昭就是當今天下唯一的超級強國,不服憋著。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陽,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國呆慣了,哪里想得到自己不過打了一個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間出現的好幾個壯漢給扭送到了咸陽令署。

  先被借機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荊軻面前丟了這么大的臉面,秦舞陽直氣得面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燒越旺。

  此刻見荊軻受了咸陽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無反駁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對此人深為不恥,太子怎么會信任如此一個懦夫!

  荊軻仍是對咸陽令的不假辭色毫不掛懷,行禮告辭而去。

  待荊軻走遠,陳康長身而起,對著悠悠然從堂側小閣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見禮之后,陳康不解問道:“不過一個名聲不顯的放蕩小子而已,公子為何如此上心?”

  膝蓋依舊紅腫的扶蘇聞言,先示意陳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后抱歉笑道:“此事現下不便明言,咸陽令日后便知。”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陳康并無不滿,只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幾個‘演員’,公子以為如何?”

  “作為群演來說,算是不錯的了。”扶蘇先揚后抑,“只是表演痕跡太重,哪有這邊剛一行兇,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幾個身手不凡的壯漢來的?”

  陳康恍然點頭,“倒是有些疏忽了,還是公子精于此道。”

  你這是在說我擅于騙人?扶蘇有些好笑,全當是在夸贊好了,“接下來可是重頭戲,演員可不能是門外漢了。”

  “公子只管放心,這幾人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定不會誤事。”

  扶蘇滿意點頭,作為咸陽令,此前又做過主管刑獄的賊曹,陳康自然對這些門道并不陌生。

  扶蘇并未多留,只又與對方說了些注意事項,便告辭而走。

  荊軻油鹽不進,連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無辦法,還想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難度太大。

  如今這般一直拖著使團也不是個好主意,只會讓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于是扶蘇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憐的小年輕秦舞陽身上。

  就當是讓他見識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殘酷?

  扶蘇有些好笑地想,隨后將此事拋在了腦后。

  已經提醒過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損招沒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辦法搞定他們。

  這大概又是一個給自己的小測驗,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車回府的路上,不時有國人認出了這位享譽大昭的賢公子,紛紛停步于道旁,隔著侍衛遠遠行禮,扶蘇也笑容滿面一一回禮。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禮,扶蘇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驚下,身形凝在當場,忘了回禮。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蘇仍面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決定下得痛快,也用了無數理由為自己開脫,甚至在始皇面前都能行動自若,扶蘇自以為已經完成了對自我的說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個老人瀕死的痛苦掙扎,以及最后那凝固在他臉上,猶如厲鬼的猙獰表情,扶蘇此時才算徹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將會永遠纏著自己。

  無論他給自己編織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拋去借口直面本心,扶蘇清楚知道,他到底還是騙不過自己的。

  有違本心便是有違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無辜被逐,這些重擔始終都會壓在扶蘇的肩上,永遠無法被卸下,也永遠都不會有分毫減輕。

  扶蘇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擻肩膀,似乎要將那份重擔掂量清楚。

  既然已經決定要擔上這個擔子,那就要將其擔穩了。

  一旦這副重擔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只是一個老巫祝了。

  回到府里,就見樗里偲果然又來了。

  這個懶鬼,自那日以后就堅持每天來府上,已經連續五日。

  扶蘇知道,樗里偲恐怕是唯一一個知道他的心理壓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來陪著自己。

  樗里偲每日陪坐之時也從不說些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書,自己翻。

  對這個違背天性只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蘇毫無疑問十分感激。

  只是對方如此頻繁的到訪,而且一訪就是一天的情況,卻引來了一些猜測和麻煩。

  比如,無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來越古怪了。

  龍陽之好這個詞現在還未成為成語。

  不過這個故事的主角龍陽君目下就在魏王宮待著,是魏王圉最寵愛的“嬪妃”。

  戰國風氣開明,對于此種癖好都稱為雅事,不但不以為恥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對此毫無見怪。

  然而,對一國儲君,尤其是還未有子嗣的儲君而言,這確實有些麻煩。

  直白點來說,誰知道你是攻是受?

  萬一這個儲君是個受,那豈不是意味著嫡系血脈斷絕,這個風險實在太大。

  而魏無月的小眼神殺傷力更是巨大。

  其實也難怪人家魏無月會亂想,都嫁過來這么多年了,自家夫君卻一直不肯與自己圓房,能不多想嗎?

  就以魏無月偷偷摸摸打聽來的消息,誰家夫君不是見了女子就如惡狼一般?

  于是心懷不安的魏無月每逢樗里偲到訪,都會如影隨形也在一旁陪著。

  幸虧樗里偲雖然違背天性每日拜訪,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讓喜歡賴床的魏無月輕松許多。

  扶蘇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兩人對坐,互不打擾的場景。

  魏無月畫畫,樗里偲讀書,倒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懷瑾,見過公子。”不等扶蘇問起,已在沉默氣氛中等了許久的懷瑾當先起身。

  扶蘇這才想起,這就是那位在當日使楚途中,借懷清之名請見的懷氏繼承人之一。

  “是我將他帶進來的。”樗里偲也與扶蘇見禮,“今日來時見她在門外等公子,談過之后就讓她隨我進來等了。”

  扶蘇點點頭,走到上首緩緩坐下。雖然有厚厚的護膝,仍是感覺微微不適。

  魏無月正畫到緊要處,只露出小虎牙沖扶蘇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著腦袋畫畫去了。

  扶蘇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懷瑾所來何事:“可有名單?”

  懷瑾眼神一亮,這個長公子果然比傳言中的更為機敏,應了聲是,起身掏出一張絲絹,恭謹放到了扶蘇案頭,然后躬身退回。

  扶蘇并沒有立刻去看,這份名單還要與樗里偲和蒙毅商量過才行,“先放著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里,明日隨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時蒙毅也會隨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時機。

  懷瑾自是欣然從命。

  扶蘇喚來家老,“為懷姑娘安排一間住所,再著人為她準備狩獵一應所需。”

  家老領命,帶著起身告辭的懷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與安平君商談蜀中大吏的人選?”

  扶蘇并未對樗里偲隱瞞自己對蜀地的打算,因此懷瑾方一獻上錦帛,樗里偲就猜到了扶蘇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為郡守一職在昭國已是封疆大員,其人選遠不是扶蘇可以置喙的,只能由王上決斷。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這般引人矚目的角色,不被高層重視的吏員才是扶蘇真正想要影響,且能夠影響的位置。

  這樣的位置看起來不起眼,卻是溝通上下,尤其是對懷瑾這樣的商賈最有幫助的位置。

  與聰明人交談就是令人愉悅。扶蘇拿起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錯。”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異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奪了蜀王的尊位,作為君臨蜀地十余載的最高領導人,他的建議對扶蘇而言仍是十分寶貴。

  蜀中動蕩平復后,因為鎮壓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咸陽訓斥,之后更奪了蜀王的名號,改封安平君。

  據傳,嬴馥并未有絲毫不滿流露。

  這是當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危的“職業”了。

  叛亂被殺的成蛟就不必說了,那兩個從未在族譜上有過名姓的同母異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親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于那兩個帶著原罪出生的嬰兒究竟是否無辜就不必牽扯了,昭王欲殺之,就是他們的罪過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這次的奪號只是為了把他推出來頂缸,以給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著就比什么都強了。

  嬴馥幼時敏而好學,深得先王寵愛,也有“賢公子”的稱號。

  但就算不提嫡庶長幼,那個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讓嬴馥自慚形穢了。

  長大以后,嬴馥對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漸演變為深刻的畏懼。

  那兩個從未見過面的“王弟”的慘死,更是讓這份恐懼凝如實質。

  成蛟的叛亂,或許也是因為這種恐懼吧。

  樗里偲又與扶蘇聊了聊蜀中局勢,稍許沉默后,還是問道:“公子……可無恙?”

  扶蘇聞言看著樗里偲的眼神,知道對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說實話,就連扶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無恙”,只能回答道:“或許吧。”

  這并不是一個能讓人安心的答案,扶蘇自己也知道。

  樗里偲卻并未深問,而是如釋重負,“這便好。”

  扶蘇有些驚訝于樗里偲的態度,卻見樗里偲笑道:“無論公子說無恙還是有恙,都會令人擔憂,只有‘或許’二字,才能讓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蘇懂了樗里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無恙,將無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說明扶蘇此前的仁義都只是做出來的表象,這種人心機陰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蘇在這種重壓下有了嚴重的心理問題,被負罪感完全壓垮,那么就意味著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撐一個偉大帝國的運轉。

  這樣的人作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里偲也愿意一直陪著扶蘇直到闖過心關。

  但卻不足以讓他效忠。

  只有這看似毫無意義的“或許”二字,才是真正樗里偲想要的,能讓人為之心安與振奮的答案。

  為人主,的確是一件太過辛苦的差事。

  扶蘇疲憊地笑笑,無論何時,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被人審視。

  就連最親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論他人呢?

  剛好畫完了大作的魏無月敏感地感覺到了扶蘇哥哥的低落,抬頭皺眉瞪著樗里偲,威脅似的呲牙咧嘴。

  扶蘇被小無月的可愛模樣逗得前仰后合,心中郁悶暫時一掃而空,至少無月對自己的愛是毫無附加條件的。

  樗里偲對魏無月攤開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引來無月的一聲嬌哼。

  這份天真也逗樂了樗里偲。大笑之后,樗里偲起身告辭,眼見公子已無大礙,他也不必再留著了。

  扶蘇差人送行,然后再三叮囑樗里偲記得明日早起,惹得樗里偲白眼翻動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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