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長青河畔
那一天,等我趕到千語約我見面的地方,我才發現自己完全估計錯了形勢。
沿著長青河畔,鵝卵石子路旁到河堤的地方,蜿蜒而行的一條土路上,四處已經被人刨好了坑,開辟成種花植樹的地方。如果按照三步一行,五步一拜來說,那么每隔幾步,就會有幾名宮女或內官,站在那些土坑旁邊,束手就立,等候吩咐。一眼望去,人群熙熙攘攘,我的周圍百頭攢動。
我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心里有點著急。人這么多,會不會找不到千語站在哪里?
正當我在約好的地方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的時候,我好像瞥見了千語的帶教納嬤嬤。于是我在人群中費力閃躲,朝她跑了過去。快到納嬤嬤身邊時,我正想向她行禮問安,詢問千語在哪,卻感到自己被人用力地往旁邊一推。
耳旁有人大聲喝道,
“好狗不擋道!滾到一邊去!”
他這一下突然襲擊,撞得我肩膀生疼,身體朝一側狠狠地歪了一下。不過,我并沒有當場摔個狗啃泥,所以也不算是對他的話完全應景。
我慌忙退到一邊,讓這位不想被人擋道的大哥趕緊過去。等這人氣宇軒昂地經過之后,納嬤嬤走到我的身旁。她拿住我的胳膊問,有沒有被撞疼?
我搖搖頭。悄聲問她,千語在哪?
納嬤嬤低聲告訴我,一早千語就被貴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彩虹叫走,至今未回。
我心里一慌,年貴妃?她不是已經放過我們了嗎?難道她后來想想,又反悔了?
正在有些慌亂的時候,我看到剛才的那位軒昂兄,轉過身來,對著我們揚聲說道,
“今兒個都給咱家把皮繃緊著點。端午游園,貴人們都要打此經過。若是貴人們抬眼一看,你們這些奴才今日種的這些樹、栽的這些花,能稍微入得了貴人的眼,”
我在心中順口接到,“回去都要給貴人們立個長生牌位,時時供奉,兒孫受益。”
軒昂兄此時大意不差地接了下去,“若能如此,那就是你們這些蠢貨前生修來的福氣了!”
大小宮女內官們齊聲喊道,“徐公公所言極是。奴才多謝徐公公教誨!”
原來這位是后宮內官首領之一,徐公公。這位徐公公,與蘇公公據說是八拜之交,關系十分緊密。我之前沒見過他。
說完眾人俱都蹲下身子行禮。我也口中附和,隨著眾人行禮。
突然,這位軒昂兄好像一眼揪出人群中的我似乎在開小差,他抬手指著我的頭說,
“說你呢,叫什么名字?在那兒裝樣賣相?”
他眼神冷淡地盯著我。
我心里一驚。這位聽起來,好像來意不善啊。
我猛然之間,不知該做何種回應。難道我要告訴他,喂,我與您的義兄經常稱兄道妹,所以咱們其實也能算得上是一門遠房親戚?
我正準備低聲行禮,報出名號,納嬤嬤在我身邊蹲下說到,
“存花處納榕、攜手下小侍都千語,見過首領大人。”
我聽她將我說成是千語,知她有意轉圜,幫忙掩護,便立即隨著她蹲身行禮。
那位徐公公冷笑了一下。他邁開八字步,朝我和納嬤嬤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停在我們身前,然后便紋絲不動。
這是考驗我們的腳下功夫了。
當年為了準備入宮,有那么一兩年,我因為要學這些規矩,被弄得灰頭土臉的。好不容易長到了十一二歲,終于可以不再做出一副童稚無知的模樣,卻整日要去學習如何站立、如何走動、如何行禮、如何應答,甚至于如何地穿衣吃飯。這些玩意兒各個都有繁瑣的講究。當然,后來我來紫禁城實際應聘的崗位,對這些要求松垮了很多。按照一開始那一兩年的架勢,整日地枯燥練習這些無聊的事情,精神上所吃的苦受的罪,簡直讓我難以細述。
即使當時的我能夠未卜先知,我能在終點線與雍正爺相逢,那段日子對我而言,也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過,此刻想想,我又覺得還是可以忍受的。經歷了那些跋山涉水的征程,我才能機緣巧合,來到雍正爺的身邊。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人生幸事啊。所以,那些小小的磨難,也可以說是合理的代價吧。
我一邊默不作聲地想著,一邊默不作聲地蹲著。
今天這位徐公公顯然是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了。會不會是雍正爺的哪位枕旁風,臨時起意,想要對我略施懲戒?應該也不會鬧得太兇吧?想到這一點,我心下稍定。
徐公公指示其他人開工。宮女內官們三五成群地搭配起來,挑土的挑土,種樹的種樹。一般內官們負責去挑土,宮女們配合植樹。人群四散開來,開始移植事先堆放在路旁的各色鮮花灌木。
就在我覺得雙腿十分麻木,納嬤嬤也有些搖晃的時候,徐公公開口了。
“存花處這兩個,說你們呢,你們倆一組,負責將前面那八個坑填上土,種上那邊堆放的芭蕉天堂鳥。”他指著不遠處一堆火紅的灌木。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若是天黑之前不能完工,就給咱家跪在這兒,跪到明兒個早上再起來!”
因為上次罰跪的經驗,我知道這后一條懲罰的兇險,絕不是挨餓受凍那么簡單。很可能伴隨著人格上的侮辱。
我趕緊抬頭說到,
“多謝徐公公抬愛。請問奴才這就能開始了嗎?”
他冷哼一聲。
我趕緊一蹦三尺高,拽起納嬤嬤的手就奔到了此人剛才所指的那些土坑前。我從口袋里掏出兩只棉紗手套遞給納嬤嬤,輕聲說道,
“嬤嬤,阿諾今日連累您了,改日再向您賠罪。”
她微一點頭,接過手套帶上。
我因為想好了要幫千語干活,各方面確實也做了一些打算。衣服穿戴,乃至手套鞋襪,都做了些準備。一句話,盡量往實際年齡二八年華的陳某人方向打扮。當然,這里的二八兩字,中間要加上個十字。
總之一個字,帥!
我感覺自己渾身上下英氣勃勃,與我本地戰場殺敵的兄長完全可以媲美,一較高下。
納嬤嬤已經年近五旬。她留在宮中,純粹是因為她對培植花卉諸事的了解,常人遠遠不及。我聽千語說過,納嬤嬤幼時曾陪同孝莊太后養過花。因此,她其實是頗有地位的。但她不是官,所以她沒有身份。有了地位卻沒有身份的人,行動起來是頗為尷尬的。這大概是為什么隨便哪個大些頭銜的內官都可以對她大呼小叫的原因吧。
我與納嬤嬤商量了一下,倆人合著做所有的事。徐公公站在一旁盯著我們,其他內官們也不敢多事。就好像沒人看見我們只有兩個人一組一般。
我們一起抬著扁擔,挑著一個大筐去遠處擔土。將土擔回后,準備好樹苗插入坑中,一人扶住,另一人把筐推倒,將土倒入坑中,小心填好踩實。最后,再用水壺去河堤下面的河中汲水,給這些樹苗澆水。
我的肩上,圍上了一層我自己織的粗棉圍巾。我之前給千語準備過類似的東西,已經交給她了。納嬤嬤似乎沒有這樣的裝備。
徐公公神情嘲諷地看著我。大概是看不慣我如此做派吧。
幾趟下來,我的肩頭火辣辣的。想到納嬤嬤的境況,我心里非常過意不去。
其實這些活計,對從小生長在鄉下外公外婆身邊的我來說,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記事的時候,外公已經不再務農,只領著我常在菜園里嬉戲。挑水種樹這樣的事,似乎算不上是很重的活。
我的外公外婆一生撫養了一個領養的女兒,和三個親生的女兒。我的母上大人,是他們親生女兒中的老大。
記得外婆對我說過,她與外公結婚之后,一開始生了兩個兒子,不知何故都夭折了。我后來仔細研究過外公外婆那一邊的家譜,似乎并沒有Y染色體遺傳病,找不到男性嬰兒不能存活的直接原因。也許越是盼望,越是失望吧。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有人向我外婆勸說,去抱養一個孩子吧,“隔一下懷”,下次就不會那么倒霉了。于是,外公外婆就領養了我的大姨。我大姨成年之后,遺憾的是,她和她的丈夫與我父母的關系不好。這讓我們這些小輩的心里,時常感覺有些悲哀和無奈。聽母親的意思,她們做姑娘的時候是很好的。
在生養了我母親和兩位親愛的姨媽之后,我外婆又生養了兩個男孩,可惜還是沒有保住。一個從搖床上不慎摔下來了,另一個聽癥狀好象是因為闌尾炎化膿穿孔、最后導致了腹膜炎敗血癥而去世。
外婆對幼年的我敘述過很多次這些事。她說的時候,甚至是面帶微笑的。
她會用手推一下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她在空中揮舞一下手臂,用一種類似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我說,
“從搖床上摔下來,杠到了腰!你說,怎么會那么巧!”
幼年的我,不懂那種錐心刺骨之痛,只曉得傻傻地點頭,表示我聽到了。于是外婆得樂,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給我聽。
外公外婆對他們的四個女兒和十幾個孫輩極力疼愛,可以說是傾其所有。
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聽說大姨的大兒子,在幾歲大的時候,有一次在池塘里差點溺水。外婆是一位十分勇敢鎮定的老人。我聽母親說,外婆托住孫子的頭,用力地將他口中的污穢吮出,大表哥得以僥幸逃生。每次說起,母親總會感嘆一句,你的這位大表哥,成年之后,又來看過外婆她老人家幾次!
我在外公外婆身邊呆到了小學二年級,之后被我父母接去了城里。從此,只能在假期回去看望他們,直到他們去世。
而在此地,我似乎又將這種兒時的經歷重復了一遍。我在我的郭羅瑪法家中,也長到了十歲。之后,我被阿瑪額娘接到盛京呆了一年,然后就匆匆入京了。開始了我學規矩的歷程。
因為幼時的經歷,我對農活并不陌生。當然,我做過的極少。我記得插秧時,將腿放入濕泥里的那種感受。孩子們在田里捉泥鰍,還要擔心螞蝗咬人腿肚子。
跟著外公去菜園里干活,對我來說絕對是其樂無窮。看到每一顆小菜苗,每一個黃瓜秧,從一丁點的大小,長到碧綠誘人、瓜熟蒂落,在幼小的我看來,充滿了新奇和快樂。我想,那就是我對生命最初的感受吧。這可能也是我后來選擇職業方向的牽引力。
我機械地干著活,不發一聲。納嬤嬤滿額晶瑩的汗珠,在早晨的陽光下閃爍。
大約干了一個時辰的活,我拉住她,提議休息一下。她點點頭。我們放下手中工具,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坐下休息。旁邊有宮女遞給我們一些水。
徐公公身邊的一個內官立即向我們跑來。我知道,這是要逼著我們繼續干活的節奏。
于是我站起身來,滿臉陪笑地說,
“大人,奴才們知道時間急迫,不敢耽誤。稍微喝點水就會繼續,絕對不敢誤了事。”
那名內官可能見我態度良好,頓了一下,跑回徐公公身邊匯報去了。
納嬤嬤拽著我坐下來,歉意地說,
“是老身唐突姑娘了,不該說姑娘是千語。您還是趕緊告訴他們,說您就是御前女官阿諾姑姑吧。沒得不叫他們嚇破膽子,掉一層皮。”
我謝了她,搖了搖頭。千語點卯不在,后面可能有麻煩。我還要感謝納嬤嬤比我反應快,替她做了遮掩。此外,如果今天這事被千語攤到身上,又或者那位枕旁風差人找不到我而遷怒于千語,她不是也只能活活地生受嗎?
而且,我又算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借著雍正爺給我的三分顏色,就要開起染坊來了?還要叫旁人嚇破膽子,掉一層皮?
我活動了一下肩膀手腳,朝納嬤嬤笑道,
“今日這懶筋,伸得還真舒服。渾身暖暖的,其實蠻好受的。”
我問她,“嬤嬤,您還好嗎?阿諾實在慚愧。”
不過,我又不能把話說得太明顯。為什么慚愧?因為雍正爺的某位枕旁風要教訓我?
“嬤嬤皮糙肉厚,不礙事的。”
“是阿諾累了您。”
我心中有些不安。嬤嬤也曾人比花嬌,而阿諾終有一天也會青春盡逝,白發蒼蒼。如果我能有那般幸運的話。
那名內官又跑了過來,大聲喝斥,
“還磨蹭什么,還不快去干活!”
歇了一會兒再重新站起來,比不歇這一會兒更難受。不過,我還是覺得好了不少,低血糖的感覺過去了。我搓搓手,將臉和眼睛揉了揉。
納嬤嬤跟著站起來。她隨我走到栽樹的地方,輕聲開口說,
“姑娘,您還是對他們說罷。待會兒主子爺知道了,心里頭不舒坦。”
她接著勸我,“您這也是積德行善,免得這幫人丟了狗命,都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難道說,我想要讓那位爺沖冠一怒為紅顏嗎?我笑著向前,牽起納嬤嬤垂在身側的手,
“納嬤嬤,您的真情厚愛,阿諾十分感念。阿諾就是個鄉間長大的野孩子,自小養在阿諾的郭羅瑪法與郭羅媽媽身邊。心中時常想念兩位老人,但他們從來不肯來入夢。今天阿諾能做這一點事,如同又回到了瑪法身邊,一解心中多年渴盼!實在是妥得不能再妥了。”
我看到徐公公威脅的眼神,立刻拿起鐵鍬,同時快速地結束我的感想,
“阿諾很好。今日之事,也不會對他人提起。萬歲爺若是詢問,阿諾便說是自己貪玩,求著徐公公要種樹玩的。”
納嬤嬤見說不動我,接過我手中鐵鍬,繼續鏟土放入坑中。我就提起水壺,去河中汲水。
并非我不愿意承納嬤嬤的好意,故意作踐自己,以求君上垂憐。只是,如果我不讓那位枕旁風出夠心中怨氣,恐怕今天會難以完事。
與其這么麻煩,還不如老實生受。
在我覺得能夠承受的范圍內,一次受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