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雪是個逆來順受的女孩子,至少在荊都的日子里,是這樣。
她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這是因為侍奉她的宮女們不知怎的,都小心翼翼,生怕她不高興。
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距離感,存在在她和周圍的人之間,大家看上去對她百依百順,實際上私下里避之不及。
很多宮女留了下來,也有很多宮女不知道犯了什么錯就無聲無息地被調走了。
所有的離合悲歡,偌大寢宮,只得她一人來承受。
所以,慕雪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過去十多年的習慣催促著她點頭,但是——
“跑!快跑!不要停!也不要回頭!”
那個少年當時是這樣說的吧?是吧!
明明他自己也那么弱!跟追來的敵人比起來和她的水平差不了多少!
那時候不是讓他走開嗎?明明不關他的事!明明她這樣說出來了!
正常人都會走掉的吧?!都會的吧!
可是他沒有走……
慕雪的眼淚在流,流的越來越洶涌,就好像關不住臉上的閥門了一樣,閉上眼睛,眼淚還是一個勁往下掉。
子墨他,還受了那么重的傷,差一點點就死掉了,那可是從胸口穿過去的刀啊!
跌倒了、慕雪會覺得很痛,擦傷了、慕雪會覺得很痛,那就是她所承受過最大的傷害了。
所以那個時候,一把那么長那么鋒利的刀穿過胸膛,子墨會有多痛呢?究竟要痛到什么地步,才會咬著別人的腿不放,讓趙將軍也拉不開?
她開始小聲地抽泣了。
真討厭……明明不想這樣狼狽的。
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徐子墨的話——
“等你長大了,記得嫁給我。”
不能忘的。
慕雪開始掙扎起來。
不能忘的!
她一把推開了荊王的懷抱!
“我不愿意!”
……
她不會愿意的。
徐子墨在徐老爺子的懷抱里,肌肉慢慢地松弛下來,變得無力。
但即使這樣,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他承認徐老爺子說的對,去臻國,對慕雪是最好的選擇。
無可辯駁。
但就是這樣才讓他感到悲傷。
多么可笑。
眼淚順著徐子墨的臉頰在流淌。
他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絕望、自暴自棄走到了現在,從想要獨善其身、過平凡生活到了想要保護身邊的人,讓大家都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一切的轉折點,不就是那個女孩子嗎?
在自己想要逃命的時候,那個女孩子說。
“你走吧。”
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啊?為什么自己不選擇逃跑啊?為什么當初沒有讓我死掉?!
我變好了啊,變好了啊!
徐子墨的眼淚在流,男兒有淚是不輕彈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怎么忍也忍不住!
為什么我變好了還是這么無力?!為什么我變得更優秀了還是對生活無可奈何?!
他忍不住想起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生活,多么的熟悉……
面對命運,你的努力就像是個黑洞,無論你怎么掙扎,那里都不會漏出一丁點兒的光芒。
徐子墨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從前了。
因為他真心實意地接納這個世界,喜歡在這里認識的朋友,把這里當成真正的人生。
可是為什么沒用啊?!為什么這個世界還是要這么混蛋?!
他多希望自己活在一本小說里,故事里的反派一個比一個邪惡,什么不擇手段、好色下流、不學無術的臻國太子垂涎慕雪的美色,那個時候他就可以說——
任他位高權重還是實力超群,我自有一劍,可以斬之!
可是現實就是現實……現實不是那樣的……
現實是,太子天資絕倫、品行端正、背景雄厚,足金的主角模板。
我才是該死的配角嗎?我才是那個阻攔天命之子和天命之女的反派?
徐子墨低著頭閉上了眼睛,一滴一滴的眼淚練成一線,砸在地面上變得渾濁不堪。
可是……
這樣和前世還有什么區別?
他握緊了拳頭,失去所有力氣的身體,隨著情緒漸漸緊繃起來。
徐老爺子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擁抱著徐子墨。
他能感受到這個孩子身體的變化——從憤怒的戰栗到無可奈何的軟弱,然后……
又一次地、又一次地堅實得像塊鋼鐵。
徐子墨低垂的頭發微微擺動,露出了血絲密布、猩紅著的雙眼。
如果要我再這樣活著……
我、寧愿、死!
他一把推開了徐老爺子的懷抱!
喉嚨間低沉的、沙啞的、撕心裂肺的聲音隆隆作響!
“我不愿意!”
他后退兩步站直了身體,抬著頭掛著兩道淚痕一臉果敢堅毅!
“我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我不愿意對這樣的命運束手待斃!”
“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做到的!如果我還不夠資格,那就讓我憑著這把劍去取!”
“因為慕雪是不可能同意的!!!”
他的眼淚明明流的洶涌,聲線卻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她不可能會因為這樣就得到快樂!!!”
急促地喘息。
徐子墨的胸膛漸漸平靜。
“告訴我,我能做什么。”
“慕雪的命,我為她改!”
趙子明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還有我。”
他這么說。
徐老爺子直視著徐子墨的眼睛。
或者說,被直視著。
他看到少年眼中的光芒綻放,就隱藏在漆黑的瞳孔深處,那代表著靈魂的地方——
堅定不移。
世人不知道,修為是否高深不是評判仙人的標準,可是徐老爺子明白,精神意志才是仙人兩隔的分界線。
沉默在蔓延,不同的人,各自醞釀著不同的情緒。
徐老爺子突然笑了。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沒人猜得透他的心情,只有徐子墨的眼神堅韌如一,如疊浪紛飛中的礁石,分毫不改。
“你可知道,”徐老爺子笑道,“我當年未做將軍就已筑基,早可以突破金丹,為何不破?”
“因為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眷戀,筑基壽一百五十年,金丹三百,多一百五十年不過為我添些煩惱,我早就沒有成仙的資格了,也不愿成什么仙。”
“但你們不一樣,記住你們現在的意志,記住此時此刻的心情。”
徐老爺子笑得恣意笑得酣暢淋漓。
“有朝一日,這就是你們成仙的根基!”
趙青云的刀疤很是顯眼,但他的嘴角已輕輕提起。
徐子墨不為所動。
“所以,我能做什么?該怎么做?”
徐老爺子迎著他銳利堅實的目光,漸漸平復下來。
“可知昆侖?”
“知。”
“昆侖為眾仙門首,天下修士,劍仙最強,昆侖乃劍仙之基。你們倆走的都是劍仙的路子,給你們的功法都是昆侖入門之一。”
徐子墨不在意徐老爺子怎么拿到的昆侖法訣,他繼續聽下去。
“半年之后,昆侖演武。”
徐老爺子的表情有些玩味。
“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小崽子是不會愿意慕雪不明不白就嫁人的,我老頭子也不愿意。”
這話一說,趙子明臉瞬間紅紅的。
奈何那段中二發言實在是太中二了啊!
“我早就給你們想好了!”
徐老爺子金刀立馬地坐在了椅子上。
“昆侖演武五年一屆,筑基以上三十以下的修士可以參與,你們兩個……”
他笑著指指徐子墨和趙子明。
“……才剛剛夠格。”
“不過沒關系,你們也不必擔心有金丹期的修士,除了那勞什子臻國太子,沒人會自毀根基,這么快就突破金丹,那太子既然需要藥石,多半半年后也還是筑基巔峰。”
“所以你們的起跑線,其實相差不遠。”
“但是,”徐老爺子挺直了腰桿,“不要小看天下人!”
“筑基同等級的差距比練氣要大的多!境界高的也未必能打贏低階的修士!因為役物和術法,才是衡量一個筑基期戰斗力的標桿!”
“你們……會御劍嗎?”
趙子明臉紅得已經快繃不住了。
但徐子墨只是搖搖頭。
“我可以學,拿命學。”
徐老爺子并不打擊兩人的積極性,他只是招呼了一聲趙青云。
“青云!給他們看看什么是劍仙的劍!”
趙青云站立不動,一道劍光無聲無息地沖出他的身體,書房里驟然生出凜冽的風!
他的劍快如閃電,刺穿書房里每一寸空氣,又在曲折之間不傷及房中人、物分毫。
徐子墨甚至感覺到劍光劃過的他的眼睛,如果劍上有劍芒,他的雙眼現在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僅僅三次呼吸的時間。
趙青云的劍,懸停在了他的面前,劍身通明,上有云紋雕琢在劍身,光照其鋒,洌如冰泉。
“我修【劍心通明法】,亦有丹中劍在身,劍名——”
“【淵虹】”
徐老爺子的笑,頗有幾分老狐貍的意思。
“這不過是趙青云實力的十之一二,甚至遠遠不及。”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向了趙子明,笑吟吟地,把趙子明看得渾身發毛。
“你爹現在的實力,我也不清楚,但天下第一筑基的名頭,可遠比你想象的厲害。”
趙子明委屈。
我不會御劍,徐子墨也不會,我還沒有丹中劍,但那得怪功法,不能怨我啊。
非要點我干嘛。
徐老爺子又轉過頭來,看向了徐子墨。
“所以,你們現在有半年的時間去準備,既然走了劍仙的路子,就好好練習役物的能力,當然手中的劍法也不能落下。如果自覺時間不夠,專心手中劍,也是一條路。”
他指點了一句。
“術法和陣法的高手,不會給你御劍突破的死角,你不去貼身搏殺,很難有機會展現劍的鋒銳。”
“你們的機會在昆侖演武的前十,歷屆前五十都可以直入仙門的內門,前十則可以入長老甚至掌教真傳。”
“到時候你們師徒情深請師傅幫你也好,放棄資格換仙門資源也好……”
徐老爺子笑道。
“都比那勞什子臻國皇室強一千一萬倍!”
徐子墨也笑了。
很清冽的笑。
“那,半年,我們約好了。”
他轉身走出了門外,日落的余暉拉長了影子,為他披上紅色的霞衣。
“昆侖演武,我贏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