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居何處?”
“碧珊已經畢業,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與她聯絡。”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后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氣,我是那種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種標準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對此名莫名其妙,我覺得人生十分充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么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試著寫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只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應。
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并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恒指環。”
“那么,那骨灰是燒后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游客區,愿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聽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鐘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后也并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與你見面。”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發綰在腦后,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沖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嘆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系——”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么?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托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后,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里,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與你肯定什么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了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后,埋進土里。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后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吁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復。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采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系。”
她凄然笑,“經過那么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與土女終于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里。”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么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苗紅回到家鄉,與弟弟相認。
他已經結婚,年紀輕輕的他是兩個嬰兒的父親。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說:“姐姐,你怎么回來了?”
弟媳卻道:“姐姐,我們還想到加國去跟你入籍呢。”
他們并不是不歡迎她,可是見了她,也沒有多大喜悅。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紅這才發覺,在家鄉,她并沒有多少親友。
她找到亞都拿家去。
有人告訴她,“搬了,搬到鄰村去啦。”
她并不氣餒,終于找到她要見的人。
他現在管理一間木廠,接到通報,出來見客,苗紅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時粗壯不少,蓄著胡髭,穿著當地服飾。
猛一抬頭,看見一位打扮時髦,剪短發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紅含笑看著他,“你好,亞都拿。”
亞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么事,小姐?”
苗紅這才知道他沒把她認出來。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沒有說她是誰,她希望他可回憶起她,故此搭訕地輕輕說:“你繼承了木廠。”
亞都拿愕然,這是誰,怎么知道他的事?
“結了婚沒有?”
亞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說:“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