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姐,多謝你資助。”
“那么就用功讀書,干一番事業(yè)。”
“一定一定,對了,許仲智君是什么人,對我們好熱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當。”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與小妹會找到那樣的朋友嗎?”
“放心,大學里有的是人才。”
三姐妹笑成一團。
“父親同你說話。”
“如心,照顧妹妹。”
“知道了。”
“你幾時回來,或是與妹妹們在一起?”
“看情形吧,別擔心我們,都是大人了。”
兩個妹妹嘰嘰喳喳又說了一會子才掛上電話。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著晚霞漸漸變?yōu)殚偌t色,太陽要落山了,她輕輕地說:“苗紅,我們有太多的事要做,并沒有時間癡癡等待他人降福給我們,我們盡可能主動爭取快樂。”
如心像是聽到輕輕嘆息之聲。
如心撥電話給許仲智。
“猜我在干什么?”
“做功課、默書、罰抄?”
“你初到島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這幾天,你又恢復了神采。”
“是嗎?”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還未完全擺脫島上疑惑的氣氛。
許仲智說:“我在學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時候?qū)W過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奧妙,輕易放棄,現(xiàn)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證三年之內(nèi)可見成績。”
“你看你們?nèi)忝玫拿郑缧摹⑷缫狻⑷缢肌⒍嘤幸馑肌!?p> 如心一怔,“比這更有意思的還有呢!”
“先從家里開始嘛,對,你又在干什么?”
如心沖口而出:“苗紅說我把結(jié)局寫壞了,我打算重寫。”
小許在另一頭沉默一會兒,輕輕問:“苗紅?苗紅同你說話?”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聲。
小許十分焦慮,“如心,我勸你搬出來,停止寫那個故事,還有,把骨灰交給警方。”
如心很溫和,給他接下去,“然后,把衣露申島出售給臺灣客。”
“講得再正確沒有,那樣,連衣露申島在內(nèi),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想知道當年島上發(fā)生過什么事嗎?”
“唏,誰關心,我只關注你的精神狀況。”
他講得十分真摯,如心好不感動。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來,我替你妹妹們在海灘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島上氣氛對別人無礙,卻嚴重影響你的心緒,你還是離開的好。”
“我不想走。”
“這就是整件事至詭異的地方了。”
“是,我承認黎子中之事特別吸引我,那是因為我見過他,我且繼承了他的產(chǎn)業(yè)。”
小許說:“你反正要出來接飛機。”
“我生怕一離開島,故事的靈感便會談忘。”
小許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為然。
她獨自步行到島的另一面去。
聽說,在天氣極暖極明朗的時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鯨魚在遠處海面噴水跳嬉戲。
如心相信這個衣露申島如果更名會愉快得多,而那個臺灣商人會在此安居樂業(yè)。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個孫兒三條狗四只貓,甚至還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個兒童游樂場,千萬別忘了添座旋轉(zhuǎn)音樂木馬。
把島出讓,將款項用苗紅名義捐到兒童醫(yī)院去……
天色漸暗,忽然淅淅下起雨來,如心把風衣拉嚴密一點,往回路走。
只見費南達斯打著傘來找她。
原來世上真有忠仆這回事。
遣散他們之際要好好給一筆報酬才是。
“可想念家鄉(xiāng)?”
“當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邊。”
回到屋內(nèi),馬古麗迎出來,“周小姐,無論如何用點晚飯,你來了沒多久,眼看瘦了,人家會怪我。”
“誰,”如心失笑,“誰怪你?島上都沒外人。”
“費南達斯與羅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幾筷蔬菜,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馬古麗已經(jīng)十分高興。
她回到樓上去,決定把結(jié)局重寫。
她只開案頭一盞小燈,照亮稿紙,她把另一個可能性構思出來。
到了島上,苗紅整個人變了。
喝了幾杯,興致一高,可以與客人玩得很瘋。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后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并非嫉妒,我只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分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聽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huán)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只是不住地訓我。”
“聽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后悔了,后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huán)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于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nèi)。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jīng)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么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傭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干擾。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jié)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里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管家據(jù)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后,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后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里一名工人,長住醉鄉(xiāng),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么那樣的陋室里會養(yǎng)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huán)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于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嘆口氣,回到房里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cè)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zhuǎn)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于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于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里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么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nèi),立刻召醫(yī)生診治。
醫(y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y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yī)生說:“可是你舊病復發(fā)——”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里,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yī)院,并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于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zhí)。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么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么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蕩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么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嘆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后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jīng)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里,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異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yī)生。”
她發(fā)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y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qū)走再說。
醫(yī)生說:“無大礙,只不過是疲勞過度,濾過性細菌乘虛而入,休息幾天即好。”
小許說:“明日我代你去接兩個妹妹吧。”
如心點頭。
當晚她在小許家寄宿。
身為地產(chǎn)管理員的他只住在租賃回來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兒都是如此沒個打算,社會福利好,毋須為將來擔心。
“我就在客廳打地鋪,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剛躺下,又跳起來,“盒子,我忘記把那只盒子也帶出來。”
“沒有人會碰那只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許仲智忽然提高聲音,大喝一聲,“還不快休息!”
還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燈睡覺。
如心并沒有即時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彈簧已經(jīng)損壞,睡在上面并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張床,隨即又覺可笑,女人怎么可以送床給異性朋友?
那么,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發(fā)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都還是房東連公寓出租的吧,已經(jīng)破破爛爛。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會接受。
第二天,熱度退卻,如心要求去看一看兩個妹妹下榻之處,小許知道她不放心,囑她多穿件外套,駕車前往。
公寓在海灘路,拐一個彎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筑,打開門,只見完全新裝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里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滿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專人服務,只收取些少許費用。”
“暫時是租的吧?”
“如果滿意,可以買下來。”
如心看著他,笑笑說:“你那么會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資呢?”
許仲智搔搔頭皮,答不上來。
如心笑,“這叫做賣花姑娘插竹葉。”
小許聳然動容,“形容得真確切!”
如心推開窗戶,客廳對牢英吉利灣的海灘,已有弄潮兒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歡這里。
“我們?nèi)ソ语w機吧。”
“醫(y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
“怎么可以不去,妹妹會怎么想,她倆一生才第一次出遠門,姐姐就搭架子不來接飛機,我又剛繼承了遺產(chǎn),更加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噫,你卻有為難之處。”
“接到她們再說。”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這就成為老太婆了。”
幸虧飛機抵境后一小時后兩個妹妹就步出海關。
如心笑說:“脖子都等長了。”
兩個妹妹見到姐姐有點羞澀,像見到長輩一樣,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與妹妹廝混,也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