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父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兒有什么話要說。
“你放心我離開家嗎?”
父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墻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沖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沖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
寫到這里,如心累到極點,伏倒在桌子上,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只覺稀奇,這真是她寫的?感覺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
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小姐,今日天氣好極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臺看出去,蔚藍天空,碧綠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
電話鈴響,“小姐,是許先生。”
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你好嗎?”
“沒事,謝謝。”
“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
如心訝異,“那要好幾個小時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
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當然不為外人所知。
“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蹤記錄。”
“許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問:“你反對?”
“她已失蹤近二十年,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愈,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豈非殘忍?”
如心不語,沒想到他那么為人著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
他笑了,“你喜歡聽故事?我陪你去買小說。”
如心說:“你有無發覺,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歷,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傳奇。”
“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
“嗯,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
“你什么都已經設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說:“是,以前不懂的,現在都學會了。”
“以前,什么以前?”
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島,似鄉下人,什么都不會。”
“你在說什么?”小許大為震驚,“如心,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
她以為她是誰,苗紅?
呵,在島上奇異氣氛中,莫非她已著魔?
他萬分著急,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看個究竟。
可是剎那間如心語氣又恢復正常,“你照辦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幾圈。”
“下午我來看你。”
“不用,我一個人在這里很舒服。”
“你肯定嗎?”
“當然,在外界沒我的事,在這里,我至少有一個任務,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
小許只得苦笑:“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
如心并沒有帶泳衣,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毋須拘束,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里。
費南達斯看到了,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
羅滋格斯說:“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他不欲多語。
如心自泳池上來,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馬古麗遞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頭,“黎先生臨終前,常來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來,春季走。”
多么奇怪,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初秋走。
“來了,也把自己關進書房里,好幾天不出來。”
“他在書房干什么?”
馬古麗好奇地問:“周小姐,你在書房內又是干什么?”
“我在寫作。”
馬古麗吃一驚,“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
“也許,黎先生也關在房里寫作。”
“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
“很難得才講一兩句,除出冬季,其余時候,他住在倫敦。”
“我也聽說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聲音充滿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
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價很好,你愿意轉讓嗎?”
如心答:“不,我沒有意思轉讓。”
“啊,”經紀人有點失望,“那么,我還有個請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買現成的,便只好仿造,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們是哪一國的人?”
“呵,是臺灣人。”
“隨時歡迎參觀,但恕我不出來招呼。”
“那自然,我已經十分感激。”
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說島上風水不大好。
如心驀然發覺,到了島上,性格大有改變,以前內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動,意見多多,且十分決斷。
傍晚小許就來了。
用過晚飯,天尚未黑,羅滋格斯前來報告:“有艘中型游艇請求停泊,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
“啊是,請他們自便,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
小許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島賣掉,應該給我賺這筆傭金。”
如心笑,“我怎么會把它出讓?”
稍后,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
“那是堪輿師的羅盤,他即風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嗎?”
如心笑,“我怎么會曉得。”
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終于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
小許說:“沒想到你會那么隨和。”
“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
片刻,馬古麗前來說:“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廳。
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么年輕,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周小姐,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謝謝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可任你開價。”
如心笑笑,“風水先生怎么說?”
那年輕的經紀也笑,“他說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可是一聽住在此島,兒子會讀書,女兒嫁得好,即時心動。”
如心輕吟道:“嗯,唯有兒孫忘不了。”
“什么?”
“沒什么,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這座島,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不適合住這里。”
“它叫什么?”
“衣露申。”
“呵,叫幻覺。”
“可不是。”
丘經紀不氣餒,“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
“這島不打算出售。”
丘經紀失望。“噫。”
“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難以打理,這島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又無激流,萬中無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慮考慮。”他放下名片。
馬古麗送他出去。
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聲,這時忽然說:“任由開價。”
如心答:“也不能太離譜,叫人見笑。”
“如果賣六七百萬,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
“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
“大約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獨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見得?”
“據我觀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時常為他人著想。”
如心很感動,除了姑婆,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經逝世。
“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后再作考慮好了。”
客人已經離去,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婦孺捱餓,軍人陣亡,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享受太平逸樂。”
小許問:“那么,為什么仍有不快樂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貪得無厭。”
小許笑了。
“許仲智,來,我給你看一個故事。”
“是你撰寫的吧,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
“別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