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待我意識漸漸蘇醒了，只見身上被一圈圈的盤龍繩索緊緊捆束著，身后是被拖得長長一程的雪痕。一路顛簸搖撼，卻不知這怪物要將我捆去哪里。
我被綁在地上拖了一程，由于背對著護法神司，卻也不知前路如何，只得私下里費了些氣力，試著掙脫繩索。
是以為了掩飾手上的小動作，我聲東擊西地大聲吼他，“你這是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護法神司知我清醒了，也不意外。他一道拖著我，卻大概感受到了我的掙脫，因而好整以暇地威脅道，“你莫要私下對那繩子作甚手腳，沒有灑家的施法，你是永遠解不開的。”
我見計策被拆穿，也只好停罷，卻依然滿腹疑問。心里不時覺得，既然他愿意張口，不如問個明白，好歹也清楚了他為何如此三番四次的針對于我們。畢竟被抓了去，能撬開對方的口與其斗智，總比一見面就動武要強上許多。
于是，我索性對著空氣大喝道，“我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為何總是與我們過不去？”
他冷哼一聲，漠然道，“這流峽灑家接管了上千年，犯規者眾多，若是些個小錯，灑家本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去了。但是你們偏偏殺了灑家祀奉多年的窮奇，又偷看了天問預言，此等過錯，若是灑家再饒恕，這流峽還不亂了套？”
我嘆了口氣，呼出的暖氣與寒境的冷氣對流形成了一股白煙，飄然而上。今日氣候甚寒，我在雪地里被他拖行著一路，腿腳僵冷到實在麻木。
我凍得甚至口齒打寒，卻也極力辯解道，“那窮奇是你們帝尊所殺的，你難道連他的面子也不給？再者說來，我向來知識淺薄，那預言柱寫了些什么，我又沒看懂，你就不能看在我們頭一回落入流峽，寬恕一次不行嗎？”
護法神司倒是有著與他身形相稱的鐵面無私，根本不吃我這一番好言客套。反而是不以為意，硬生生道，“你這一套插科打諢的言語許是在別處用盡了，灑家不吃這一套。帝尊又如何？當初入過流峽的上古神尊也照樣不是灑家的對手。”
大抵聽他說來，倒也不像是在吹噓。我心里一陣抵觸，倘若他真是身手如此了得，而帝尊的功力現今勉強恢復了有六成，我又是個半吊子，難道今日真要送命于他手上？
免不了又是一陣胡亂猜想。直到護法神尊的步伐停了下來，我才好轉過頭去。
抬頭望去，對面赫然站立的竟是帝尊。
我心頭一急，莫不是我被他抓了去當作人質，要挾帝尊？
果然，護法神司一兜手，輕而易舉便拎起繩索的一頭，如扔起繡花包袱般，兇橫地將我甩在雪堆的一側。
帝尊將我望了望，皺起的眉宇間隱伏著一股凜然的風暴。
他緊一步上前，豎手落下一道屏障，將我和護法神尊隔離開來。進而對著這巨人怒視道，“你放了她。”
護法神司唇角抽搐了一陣后，猛然投起手中的巨斧。那利器瞬間穿破了帝尊的法術屏障，落向我所在的雪堆。我緊地躲閃，那斧子正好在我身旁砸重，筆直地劈裂了透明的冰面。
“上回帝尊與灑家對了一斧，帝尊便是失了半數的功力，如今恐只恢復到六成有余，怕是救不得這女子了。”
我驚措之余抬眼去看，才發現這護法神尊原來講話卻不開口。他若是此時用的腹語，那氣脈內力也應是極深。
“你想要我如何，才能放了她？”帝尊目光依然凌厲，束緊的拳已然備好了要殊死一搏。
他也眼見得那道屏障在護法神尊面前不堪一擊，面對如此強敵，卻絲毫未有膽怯，竟然還想著如何護我。我不由的惻然咬緊下唇，體內積蓄的一股強烈情緒呼之欲出。
“如何？”護法神司冷冷一笑，背起手來，儼然一副早已打算好了如何處置我們的神色。
“帝尊可知灑家為何叫朱塵？”他環視了我們一眼，不急不慢道，“灑家原未得姓名，只因上古神尊之時便被派守流峽這最終關口要道，而這道又名為朱塵關，時間久了，人們便習慣以朱塵為名來喚灑家。因而，想要出這流峽，非得過了我這關才可。”
說罷，他走到我前面，將他那斧一把從地上拔脫了出來。
這力道著實大了些，拖起一眾碎落淋漓的冰碴，引得那片冰面霎時便塌陷下去。
緊接著，他便向地上重新杵了那斧子，雙手依仗著斧根，又繼續道，“自古這流峽為的是罰落眾人嘗四苦，誅人心。如今你們已然嘗了恐懼得苦，絕望生苦，皮肉之苦，卻安然無恙，灑家也是頗感佩服。不過，這最后一苦不知你們嘗得嘗不得？”
“這最后一苦若是嘗了，我們便能出流峽？”我好一會兒才緩過渾身的僵化，從地上爬起來問他。
護法神司卻緩緩搖頭，只聽他腹中傳來的聲音輕描淡寫道，“你想得過于完美。這朱塵關，只能過了一人，從沒有什么你們之說。”
還未待我體會得了此話何意，護法神司將承淵破甲丟到我身邊道，“對于你們，這最后一苦，便是愛別離苦，要的就是你們互相殘殺。贏者，逃出生天，輸者，魂歸混沌。既然英雄情長，不知帝尊這刀下得去否？”
我瞥了一眼腳下的承淵破甲，并沒有動，反而質問他，“那你這算盤可是打錯了，我和他，根本沒有愛慕可言，何來的愛別離苦？”
護法神司卻莫名仰天大笑起來，挑釁我道，“沒有愛慕？那你倒是殺了他。”
我心中無奈又頗為好笑，原來他到現在都沒摸清我們的關系，便胡亂置個愛離別苦于我們。
于是，我不假思索白了護法神司一眼，猛嘲道，“我是無法殺了楚清悠，但究其緣由，是因為他對我有恩。所以要我說，你這最后一劫根本不成立，我看你是呆在這里久了，熱鬧沒看夠，捏造故事的本領倒夠強的...”
他洪厚的聲音凜然蓋過我道，“小姑娘，灑家看你也是過于天真，別臨頭都不知自己是因何死的。這情絲若水，靜水皆是愈流愈深，你仔細想，竟不知自己一路來心意如何？”
經他這么一撩撥，我那心弦反而泛起一絲動搖。
回顧這些天來，所經歷的種種磨難，心中那帝尊的模樣卻總是揮之不盡。許是這恩怨愛恨糾葛久了，連我也不清楚到底對他心懷何種感情。
可要說是愛慕，我卻怎么都不愿承認，只因我與他人魔自來不兩立。
護法神司見我一時出了神，遲遲未動，便橫出跨步，警然將斧砸于冰面，赫然立于我們當中的空地。而后他緊緊催促道，“好了，動手吧。”
這一斧定的十分堅決，如同末日的宣告，沉重地落在我們當中后，我正好對上帝尊的視線。
那一刻，風正大了些，卷起一陣陰蒙的濃霧，其間含混著浮雪冰碴，割在面頰之上甚是生疼。可我，卻絲毫再感觸不到除他之外的世間萬物。
他那深邃的眸子定定望著我，異常的沉靜，卻也在那一刻，飽含了千萬銀河匯聚成的光亮，將我牢牢鎖在其中。
相顧的一瞬間，我竟一時凝噎，厚積的情感一直停在胸口之中呼之欲出，或許不知待何時將隨著我的崩潰而至。
我緊握著承淵破甲的手一直在顫抖，指甲緊扣著割破了掌心，但我這劍無論如何都出不了鞘。
只是一瞬間，惟見帝尊微閡了眼，再睜開之時，眼中柔情已褪去，那眸中儼然一副我初見他時的孤倨冷傲。他出乎意料地閃起一掌，迅捷撲向地面。隨著發力的手掌緩緩抬起，激起滿地冷冽尖銳的冰凌如萬千利劍般向我的這旁襲來。
我倍感意外，卻只得下意識地亮出劍刃來接架相還，揮動承淵破甲將那冰凌左右抵擋了去。
緊接著，他一掌接一掌便紛至沓來，力道均是上乘，我應接不暇，只聽得左右耳畔風聲四起。一個躲閃不當，他其中一掌險些擊中我的脖頸，我向右一閃身，耳廓旁一縷發絲寸斷。
他的掌竟如刀刃，招招致命，這定是想要殺了我。我一時難以置信，心中的希望漸漸泯滅。
沒錯，人魔勢不兩立，未見生死關頭，永不知對方究竟是何居心。
厚重的雪塵無情漫舞，蕭蕭之間，便隔閡了我們二人愈見分離的心境。
這承淵破甲該是如何使用，皆是他教于我的，今日，我卻只得用我所學反來傷害于他。
我心中一陣忿忿夾雜著隱忍的苦痛，揮起劍來便也下手沒得輕重。
躲閃的功夫，我見他出掌卻有些散漫，不禁回想起帝尊功力只恢復了六成。若是我抓住他掌與掌之間的空隙加以攻擊，定能扭轉局勢。于是，我定下心神，躲閃之間，在幾個回合內找出了他出掌的破綻，趁他一個不備，飛劍向他的心臟刺去。
可劍刃劃出半空，我卻突然惻然，這劍一下去，他定要斃命，即使是他先對我不仁，我也不能如此不義。于是，我飛速將手腕偏離了方向，劍鋒沖向他的左肩。
那一剎，我恍然瞧見他本可躲閃，或許可輕易避過這一擊。
可他并未如此，反而是怔怔閉了眼，停在了原地未動。而我的劍卻因速度過猛而收不住鋒芒，即刻便狠狠刺中了他的肩頭。
只見他驀然一蹙眉，玄色長衫速即浸出一片血痕，身體挺直地向雪地跌去。
我吃了一驚，腦中猝然頓空，只剩下一陣驚心的疑問在胸口不斷回蕩，他為何不曾躲閃？
而我竟然傷他這么重！鼻腔連帶著一陣酸痛，斷然顧不得什么生死之戰，忙將承淵破甲丟于一旁，跑上前來查看他傷勢。
“你為何...為何不躲？”我將他雙臂扶著，噙著淚緊盯著他的傷口道。
他卻溫柔將我望去，忍著痛楚，斷斷續續道，“你殺了我，才好逃出去。”
那一刻，我才得悟，原來他此般皆是為了激我殺他。
心中那股凝聚到頂峰的勢力終于隨著他這一句話而轟然瓦解，一陣陣痛苦的情緒將我心尖攥緊，痛到我的心臟宛如即刻就會爆裂。
再抬眼來，我盈滿的淚水潰瀉而發，滾燙的淚滴甚至引得我再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是不是倘若剛才是我先出手，你便都不再躲了？”我潸然著，一字一句定定問道。
帝尊輕柔地拭去我的眼淚，淺淺笑著，“若是我的死，能換來你的生，那我愿意用這一世的命來換。”
許是兩心朝朝暮暮久了，反而愛意自不覺察。直到了這一刻，我才悟出自己對于他的眷戀。只是我除不掉心底的懷疑畏懼，因而一直無法坦誠相待。
這天寒又透骨了幾分，雪落得也更促了些。
流峽愛別離的誅心，此刻我才真實體會到，是有多么痛煞。
我任由自己的淚在風中肆意彷徨，當它再次充盈了眼眶后，已然將眼前的世界分裂成了兩瓣。
我便是顫抖著雙手，拂去風中那纏繞他雙眸的發絲。而后，我捧起他漸失血色的面頰，又深深望了一眼，才閉起眼來，上額貼過他的額頭。
我聲音低切，卻很篤定道，“你若是死在這里，我即刻便為你殉情。”
說罷，我遽然持起了一旁的承淵破甲，便向著自己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