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他會克制不住沖動，伸出一掌將我擊飛。是以，我敏捷躲閃到床幃的柱后。然而，他單單只是猛地撐起雙臂，騰地從床上坐起身，整理好自己有些壓褶的寬松襟袍，淡然的聲音仿佛從天而降，“你就是這么對待自己的病患嗎？”

　　我瞬間有種一拳擊入了棉花的松軟無力感，剛剛的怒氣全然沒有撒泄出來。

　　緩步重新挪移回床榻前，我低聲抱怨道，“你這樣的病患，不知要氣死多少醫師，”我一邊說著，一邊抽出根銀針遞到他面前，“給，本姑娘今天心情好，這一針算我送你的。”

　　說罷，便挾著那針朝他英雋的面容刺去。

　　他微微一怔，躲開了去，“這是？”

　　“這一針是幫你治療毒舌的。”

　　帝尊挑起眉梢，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仿佛想控制自己不笑，又委實忍不住。他背過身去，依稀是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有一些奇特之處的。”

　　免得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誤會，我全當沒聽見他的言語。

　　我既已是行過醫，也無多留的必要，便麻利的收起針，整理好藥箱，留了一副藥在桌案前，“今天就這樣吧，記得涂抹這俗氣的藥膏！”我故意提高音量，加重“俗氣”二字。

　　“明天，再來。”他默默的望了我一眼，語氣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一愣，狐疑的望向他再次確認了一遍。

　　莫不是我聽岔了，相處的這么不愉快還要我來？

　　****

　　出了正華殿，我長出一口氣。也不知老爸之前是如何給這專橫無禮之人看病的，大概也是廢了不少口舌與心思。如此頭疼腦熱的小病遲遲不見好轉，定是這帝尊平日功夫都花在了質疑醫囑上。

　　回神來，卻瞧著水幕之外空無一人，這夜靜得實在叫人發慌，卻四下里也見不到引路的神通。我尚不知怎能走出這偌大的宮殿，又不好回頭再去問那傲慢無禮之輩，只得回憶起神通引我入正華殿時的那番操作——撥開云霧，腳向下踏著云梯。

　　可我學來卻是遲遲無果。因而，我性子急了些，發起火來硬是向下一通亂踩。

　　俄而，隨著“哐啷”一聲，我猛然順著那云梯墜下，不久便被飛甩出去，滾落入了一處漆黑昏暗的屋子里。

　　果然，我就知道入錯了地方。心下著實有些后悔，自己為何執意離開，不等著神通再來接我。

　　不過話又道，既來之則安之。我既已走錯了，心想著跟人家房主賠個禮了事也就算了，若是能恰好再問個路也算沒白來一趟。

　　于是，我揉了揉眼睛，待瞳孔適應了這黑暗的光線，又往前蹣跚著走了幾步，卻被眼前的場景怔愣了。

　　這哪里是什么閨閣宅院，而是一寬闊無邊的墳場。墳場上黑壓壓無數的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摞，口鼻捂著破爛的粗布條，惡臭朽敗的味道彌漫開來。恍惚間，我耳邊傳來了夜獸的尖叫，著眼望去，墳場嗜血的蝙蝠正啃噬著流血的尸體。

　　我腦袋“嗡”的一聲，頭痛欲裂。這場景卻是那般熟悉。腦中無數記憶閃過，突然靈光乍現，這是我今早頭痛時腦中出現的幻覺！

　　或者說，這并不是幻象，而是先前預兆了擺在我面前血淋淋的現實！

　　我克制住恐懼和胃中一陣翻江倒海的不適感，壯著膽向前探了探這片墳地。

　　既然這事由我先發預兆，那么必然也與我有關。

　　為了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在一片蝙蝠的盤旋嘶叫之中，我緩緩靠近這些尸骸。簡單用衣袖捂住口鼻后，我勉強上前扒開因腐爛而難以辨認的尸體。

　　倏地，那尸堆中的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欲將我拉陷進去。我肩膀拼了命地用力向后甩，卻如何都甩不掉。

　　情急之中，只好迅速從頭上拔下一只發簪，精準刺向這只幾乎被啃食的只剩白骨的手臂。這手臂猛然一縮，也就是幾乎在同時，我看到了他痛苦扭轉的殘容。

　　這不是老爸早上把過脈的那個人嗎？怎么死在這里？

　　可是，他并非死去。這人的手還依然在空氣中胡亂劃動，不懈地試圖再次拉拽我的手臂。我細看發現，那臉上外突的瞳仁是鮮明的血紅色，仿佛著了魔一般牢牢盯著我。我嚇得后退了十來步，只身跌倒在地上。再遠遠的環顧那堆尸體，發現全部都是正當年的男子。

　　腦中自然對比起早些時候在府上整理的竹簡，那上面正巧記錄得了瘟疫之人的生辰，我記著皆為青壯年。

　　至此，我大膽猜測，難道這些來自千海湖的精壯勞動力并非死于什么瘟疫，而是中了某種毒后被偷偷運來了魔界？

　　故娘知道嗎？

　　我正胡思亂想著，如何將消息告知老爸和故娘。卻注意到，那拉我的尸體居然在尸骨堆落之中掙扎著站了起來。不僅是這一個，同時幾乎有數十具尸體，緩緩從尸骨堆爬起來，朝我的方向逼來。

　　我嚇得從地上迅速爬起，跌跌撞撞至墜落下來的那處平地，欲奪門而逃。

　　然而，那里并沒有門。

　　我本能無助地大聲疾呼，“老爸，快來救我！”一邊重重的拍打墻壁。

　　那些蘇醒過來的尸體離我愈來愈近，腐爛發臭的霉味不斷刺激著我的鼻腔。我轉身用手中的發簪狠狠戳著厚實的墻面，幻想著幾秒鐘內可以鑿開洞逃出去。

　　誠然，我的法子并沒有用，成堆的尸體復活后向我逼近。

　　在僅剩絲毫的距離間，甚至其中一只手已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嚇得緊貼了墻面，雙眼死死閉住，惶恐的淚水簌然落下。

　　莫非我今日真要葬身于這尸海？

　　正在我絕望到心臟如似驟停之際，一道凜冽的光從外邊射了進來。

　　那束光中仿佛帶著寒刃。頃刻間，那些食肉的腐尸被一股強盛的力量沖擊后，反彈到很遠的死角，紛紛疊落至一處。當即，那堆尸體就地燃燒起來，瞬時化為灰燼。

　　而我，在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腐尸大戰后，終于力不從心，一頭栽入了救我的那高大溫暖的懷中，昏了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一言一語的吵擾聲攪得我入眠不安，意識逐漸蘇醒過來。

　　“可是帝尊，老臣也沒想到這醫治結束的這么快。”

　　“我跟你說過，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她不能出一點事！好了，這件事我先不追究你的責任了。”那冷冰冰的聲音頓了頓，壓了壓怒火，語氣緩和了些說道，“你去查清楚通幽城里僵尸的出處，查不清楚就別回來了！”

　　“是。帝尊，這件事告訴庚大人嗎？”

　　“不必了，我在這兒就好。”

　　我迷迷糊糊聽到這段對話，是忽提到了老爸，于是很想起來問個究竟。可眼皮始終沉重，竟完全抬不起來。

　　一只冰冷的手指在我臉前劃過，將我額前的碎發攏到一邊，又將被角替我向上拉了拉。

　　這倒是個細心之人。

　　***

　　我再次蘇醒后，發覺偌大的房內空無一人。我懶散地緩了緩神，心下一想起昨晚發生的事，依然歷歷在目，不禁脊背發涼。又打量了一下這有些熟悉的房間，難道我昨夜是睡在正華殿嗎？

　　腦中正思緒萬千，耳邊傳來了神通的聲音。

　　“千夜小姐，您醒了嗎？昨夜之事實乃老夫料想不周，給您賠個不是。”

　　我心下暗自不滿，哪有如此賠不是的，用這隔空傳音的伎倆耍兩下就罷了？

　　我冷哼一聲，悻悻道，“這就是你們魔族的待客之道？”

　　“千夜小姐您別氣，老夫如今特來調查此事，也是為得您的安全考慮。待事辦完了，我定回去好好給你賠罪。”神通聽出我氣不順，只得耐心相勸。

　　我得理不讓，“那你調查的如何？倒是給我個交代。”

　　“您別怪我，此地甚遠，我也是剛到。”

　　我詫異，“我人生地不熟，昨晚能跑去多遠的地方？”

　　“我正要與您說此事。您可聽好，千萬別再自己出正華殿了，您萬一不小心再掉進什么地方了，帝尊可不一定還找得到您。“他好似苦口婆心地告誡道。

　　“昨天是你們的帝尊救了我？”我心一緊，渾身的不自在。明明就為了躲開他，才一人獨自出來的。結果到頭來，卻還是人家救了我。

　　神通應道，“不錯，這僵尸有些邪乎，看樣子是會了點法術，這要是我未必救得了您。”

　　我忽地想起昨晚一道光便將僵尸退散的帝尊，功法確實上乘，心里不由得佩服。

　　“不過，老夫有一難言之隱，不知千夜小姐可助我一臂之力？”神通吞吞吐吐道。

　　“怎么？你說吧。”

　　“您既然可以和萬物對話，那這僵尸您看…”

　　“你想都別想，自己查！”我聽著簡直匪夷所思，他居然還想我和昨夜險害死我的僵尸通靈。

　　任憑他再怎么叫我，我也不再應答。

　　不過，沒得神通的煩擾，我一時又放空了思緒，于是肚子很快餓了起來。

　　這魔族人也真不懂禮數，來了快有一日的時辰了，竟也未邀我進膳。好歹也是醫師，就算病未必治得好，也沒有如此慢怠之理。

　　難不成，他們是想以醫治為借口，將我軟禁于此？

　　心中疑慮甚多，也不知老爸去了哪里，是回了千海湖，還是仍在這魔界等著我？我又自來對時辰無甚概念。心里打著算盤，既然這病也治了，不如我趁著沒人溜走算了，反正再待著也無益。還是將僵尸之事早點告訴老爸和故娘才是正事。

　　既然正門不通，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想出了跳窗逃跑的好法子。是以，我即刻跑到牖前，一只腳踩于欄檻，另一手正預備推開厚重的云帳。水幕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扭頭望去，那帝尊很快走了進來。

　　我立馬把腳放下來，換了個姿勢來掩飾尷尬。

　　他略掃過我一眼，我假裝伸著懶腰，在欄檻前自言自語道，“這天氣這么好，也該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接受陽光的沐浴了。”

　　我猛的拉開云帳，一眼望去那漆黑的暗夜，卻怔住了。

　　簡直哭笑不得，我忘記了魔界根本無白晝！

　　“花樣百出！”那帝尊冷哼一聲，居然還搭起架勢，饒有興致地觀我拙劣的演技。

　　我裝作沒聽見，不經意的伸著懶腰從他身邊走過，“喲，這不是毒舌帝尊嗎？”

　　他順勢拉住我的手腕，“你站住。”

　　我一下跌撞到他胸口前，“干什么？”

　　“聽著，自己不要隨便亂跑，”他那烏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我，“我不是每次都能保護你。”

　　我甩開他的手，“誰需要你來保護？”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那你可知，為何你會掉到幾百里外的地方？”

　　我不自然的扭過頭，沉默了。說實話，這個問題我也想不通。

　　“夜寒宮的各處都設有任意門。如果你學不會通行的方式，以后自然還會隨機掉到某個地方。”

　　“我為什么要學你們魔界的通行方式？我又不會一直呆在這里很久。”我小聲嘀咕道。

　　“這么說，你并不想知道昨天那些變成僵尸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了。”他仿佛拿準了我會否認，因而打定主意轉身離去，但被我反手攔下。

　　“誰說的！”我擋在帝尊面前，又換做一臉懇切看著他，“教我。”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眼角染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好似詭計得逞的孩子一般。

　　那笑轉瞬即逝，而后，他收起目光，肅然道，“跟我走。”

　　我隨著他走過了水幕門，依著他的樣子，踏在水波中那朵浮起的云上。

　　“待云梯開始下沉的時候，屏息集中注意力想你要去的地方。”說著，他拉住我的手腕，閉住了眼睛。

　　他的睫毛很長，如同輕盈的羽翼。側身望去，那張完美的臉更是透露出棱角分明的冷俊。

　　我回過神，學著他的樣子，也閉緊了雙目。

　　“等到身體有漂浮懸空的感覺，就用意念推開你眼前的黑暗。”

　　“等等！”我睜開眼叫住他，臉上堆滿了疑惑，“如何用意念？”

　　他依然雙目閉緊，氣定道，“你不是會用意念和萬靈溝通嗎？”

　　“可我沒嘗試過這種事，萬一失敗怎么辦？”

　　“不試試怎么知道？”他將我拉到身后，“跟好我，不會讓你陷入危險。”

　　我只好重新閉上眼。同時，頃刻感到了腳下那朵云梯有了緩緩下沉的氣流，只身包裹起了濃重的霧氣。

　　面對這種聞所未聞的通行方式，我腦中一片混亂。

　　那帝尊說腦中要想個地方，不知怎的，我腦中胡思亂想，不自覺的浮現出了不悅林里百丈崖的畫面。可這懸崖畢竟不是個好去處，我再試圖把它從腦中清除出去，可是意念完全不受控制起來。

　　半晌，又感到身旁一陣異動。身邊風聲呼嘯，我的身體也飄然起來，那周圍濃厚的霧氣逐漸散去。

　　大概就是此刻，我開始試圖用意念擺脫眼前的那片黑暗。然而，隨著身體的飄動，我的思緒也飄忽不定起來，怎么也無法推開那團黑暗的霧氣，我多少有些慌亂。正在這時，旁邊的帝尊突然攥緊我的手腕，提醒我。

　　“不要分神！”

　　他瞬間便將我的思緒拉扯了回來。我試著再次調整好呼吸，集中精力面對那片黑暗。

　　就在我漸漸感到腦中發麻，氣血翻涌之時，那片黑暗中仿佛突然撕裂出了一道亮光。那道光越來越明顯，仿佛張開大口吞噬了那黑暗一般，穿破天際來拯救我，我激動睜開了眼睛，預感是成功了！

　　然而，剛剛睜開眼的我還沒有看清楚周圍的情況，腳下一滑，身體便失去平衡，瞬間栽倒下去。

　　糟糕，這懸崖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

　　我在一陣驚恐中不斷掙扎下墜著，耳邊的風聲吼喊著刺痛了我的耳膜，石崖崩落的石子在我眼前飛速閃過，視線中那地面離我越來越近，越擴越大，我甚至可以看得清最近地面的雜草和碎石。就當我以為自己真的會這樣砸落到地上的時候，一雙手突然出現，那手的主人緊緊拉住了我，將我從半空中接住，接到他的懷里。剎那間，那急促的下墜感消失了，耳邊嘶吼的風聲也變得不那么刺耳。我被他擁在懷里，緩緩的降落，最后穩穩的落在了懸崖下面的平地上。

　　待落地后，我長出口氣，驚出一身汗，這魔界可真是沒有安全的地方。

　　“這就是你用意念控制的結果？”那帝尊一把將我扔到地上后，不滿地冷哼了一聲。

　　“我都跟你說了，我從未試過如此使用意念啊。”我有些委屈道。

　　“氣息不穩，定力不足，意念控制又差。這印記放在你身上簡直就是浪費。”他有些不屑的瞟了我一眼，“看來你要是想學會真正操控自己的意念，還要多加時日，費些功夫了。”

　　我剛想和他爭辯一番，但這時，神通那如影隨形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帝尊，僵尸有線索了，請您移步通幽城。”

　　神通的話音剛落，帝尊不由得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他先將掌心的內力重重推向地面，而后帶著我一個轉身，我們霎時離開了這處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