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國，獨洛島。

　　幽幽竹林處，響起了一聲雁鳴。

　　師兄朔兒走到院落里，在那個一丈高的木樁上，正立著一只鴻雁，正用它那長喙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它不遠千里而來，翅膀上還沾染些塵土和海水的味道。

　　朔兒上前，撫了撫它的羽毛，輕輕取下它腳上的那節短短的金屬細筒，一眼就看見了那外殼上那朵精雕細琢的芍藥。

　　“師父，那貴人來信了。”朔兒恭恭敬敬地站在師父的臥房門口。

　　“拿進來吧。”

　　朔兒立在師父床前，師父接過那細筒。

　　看完里面的信，師父輕輕嗤笑一聲，“這么快就要解藥了？”

　　朔兒不明白師父說的，此刻沒有搭話。他猜想應該是跟上次那兩個登島的人有關。

　　“朔兒，上次制的那合夢蠱，解藥可研制好？”

　　“回師父，這子蠱蟲可被殺死，可是那母蠱……”

　　“怎么，可有何異常？”

　　朔兒神色凝重地看著銀發男子，“師父，當時用作母蠱的毒蟲是那對青火蟻，剩余的一只居然能在師弟的黑貝水存活五天五夜，毒性甚強。我這幾天做過試驗，即便把它弄死了，它身上殘留的毒性也不曾散去。”

　　師父抬頭，“你這話的意思是，這蠱毒解不了？”

　　“不，”朔兒搖搖頭，“按照師父教的方法，這母蠱蟲死去后，蠱術就失效了，子蠱與母蠱的關聯也就切斷了。但關鍵是這蠱蟲帶著的毒氣它會存留，且會潛伏在宿主體內慢慢增長。”

　　朔兒說完從袖口中掏出一個木盒，他打開木盒，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毒蟾。這只毒蟾渾身發紫，四肢僵硬，一眼就能看出它身中劇毒。它雖然體型消瘦，但一對圓鼓鼓的眼睛還在滴溜溜地轉動，告訴著人們，它還活著。

　　“師父，這只毒蟾開始只是被青火蟻叮了一下，毒蟾很機敏，被叮后就直接把它拍死了。可是這毒不會立馬致命，卻在毒蟾體內日漸增長。”朔兒雙眉緊鎖。

　　師父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真沒想到，這黑貝水，還有這等功效。”

　　朔兒有些驚愕，這樣的師父讓他覺著有些陌生。雖然他一直知道師父并非什么善人，但從他記事以來，覺著師父平日里除了養養毒物，也沒做過什么惡事。

　　他試圖勸說道，“師父，這蠱毒遠比我們想象的險惡，且難以控制，若是流傳出去，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受牽連的……”

　　“無辜？”師父冷笑一聲，目似利劍，“那我前朝齊國幾千冤魂就不無辜嗎？”

　　朔兒沉默了一會，還是艱難地開口：“可我幾次游歷經過黎國，發現黎國百姓也漸漸地適應了現在的王朝，也算過上了穩定的生活。如果我們現在發起戰亂，會徒增許多無辜的流血犧牲啊……”

　　師父難以置信地看著徒弟，“朔兒，你難道忘記自己的身份了？雖說你不是齊國人，但是你別忘了你們公孫家的恥辱，別忘了你母親是如何死去的，也別忘了是誰讓你身受劇毒，遭受了這么多年的苦楚！”

　　師父這番話對朔兒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他回想起，在他很小的時候，師父就一遍一遍地告訴他，他身上有著重大的使命，他不能忘記了失去母親的血海深仇。

　　可是過了這么多年和平的日子，至少三個大國之間還維持著表面的和平。他內心并不希望再引起戰亂和流血。有時候他甚至盼望著如果能夠逃離那紛紛擾擾，就這樣一直過著平靜安逸的日子該多好。

　　可是，這樣的想法終究只是美好的奢望，這一切平靜都在自己開始學習蠱術的時候，在上次那兩個闖入者登島的時候被打破了。他知道師父一直與黎國后宮的那個貴人有聯系，也知道登島的那兩人就是聽命于那個貴人。雖然他不清楚那個貴人是誰，但是他認得出那金屬細筒上朵灼灼開放的芍藥。

　　他心中也明白，師父以及自己，終是無法遠離那家仇國恨的漩渦中心的。他不可能一直當著鴕鳥躲在這個島上，該面對的遲早得面對。

　　朔兒心中默默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師父，我不會忘記自己肩上背負的責任。但是若只能制毒卻不能解毒，也不能算為一個合格的制毒師。師父，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盡力研制出解藥。”

　　銀發男子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朔兒走出了師父的院子，看到了佇立在不遠竹林處的師弟辰兒。

　　“師弟，”師兄走上前，“你在等我嗎？”

　　辰兒點點頭，神色凝重。

　　難得見到師弟如此嚴肅的神情，師兄忽地想起剛剛院落里那聲受驚的鳥鳴，他試探地問道：“師弟，你是聽到我和師父的談話了？”

　　“對，”師弟沒有否認，平靜地看著他。

　　師兄的臉一下子少了些血色，只覺著心底那層秘密被撕破，曝露在了日光之下。

　　“對不起，我只是無意中聽見的。”師弟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他沉默了片刻，說道：“師兄，我之前對你一直有些誤解，現在終于明白你為什么要學蠱術了。”

　　“啊？”師兄有些疑惑地抬起頭，他本以為師弟會責備自己制出了那暫無法解的蠱毒，會責備自己這些行為可能傷害了無辜的人，也會責備自己隱瞞了他這么多年的秘密，或者會因為知道了自己真實的身世而回避自己。

　　可是現在說終于明白自己了，這是個什么情況？

　　師弟輕輕笑了笑，“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我這么一個憤世嫉俗、桀驁不羈的人都不愿意去學蠱術，為什么師兄你一個比我善良許多倍的人，要去碰這東西？今日我終于解了這心中之惑。”

　　“呃，好吧。”師兄不知該如何回答。看來師弟對事物的關注點，果然異于常人啊。

　　辰兒很仗義地拍了拍師兄的肩膀，“你看啊，師弟我待這島上這么久了，好生無聊，需要幫手的時候，記得帶上我啊！”

　　師弟這話說來，這一切恩怨情仇好似兩個小孩打架一樣簡單。

　　不過，師弟這話不就是間接地告訴自己，他會義無反顧地支持自己嗎？

　　一陣淡淡的酸意涌向鼻尖，師兄感激地看向師弟，輕輕地說了一句，“好。”

　　然而他心中卻想著，學習了這蠱術，我就與夷國皇族站在了對立面，研制了那蠱蟲，我就與黎國皇族站在了對立面。

　　這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何時能停下來已經不由我意了。師弟，你就在這孤島上無憂無慮地安心生活吧，我又怎能將你也牽扯進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