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處,公輸魚可是沒心思再去思量雅宴之事,她漫無方向地尋了良久,仍是半點班九的蹤跡也未發現,心中不由地升騰起一股莫名的焦躁與不安。
感到背后有風吹過,她以為是班九,慌忙轉身去看,結果不是;看到遠處有光一閃,她以為是班九,慌忙奔過去瞧,結果也不是;聽到更遠處有桃枝折落,她以為是班九,慌忙放出袖中墨斗線,攀枝翻騰飛躍著去找,結果還不是……
她倚在一棵桃樹旁,突然覺得有點累。
這一天,與黏人的表妹糾纏,她沒覺得累;救下小更夫,她沒覺得累;藏在暗處許久選人劫道,她沒覺得累;破解老夫子的刁難,她沒覺得累;在內園里那一番上天入地的折騰,她也沒覺得累;可是這一刻,找不到班九,她覺得有點累。
現在,她半點也不在乎班九會如何“處理”甘棠與百里公子,扔了、賣了、埋了、蒸了、煮了,隨便怎么都好,即使是將這一天的辛苦白費、招來無盡的麻煩、甚至是殺身之禍也無所謂,她只要班九現在馬上立刻出現在她面前,她保證,絕不打死這只胡亂跑也不留下信號的死貓……
日影漸漸西斜,若流丹吐火,耀金錯彩,一點點鋪滿蒼穹,照進桃林深處,便被那些隱在暗中的桃花仙子吸去了半邊顏色,只留下薄薄的一層淡金,聚攏著萬點花塵,盤繞糾纏,迷人眼,亂人心。
就在公輸魚已經無力再抬起腳步的時候。
“回去?!?p> 毫無征兆的,那清冷淡漠的聲音,空靈而干脆地憑空出現,平靜得好似這一天何事也未曾發生過,他們只是出來閑情郊游了一番,玩累了邀一聲回家。
公輸魚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先是一激靈,隨即便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猛然抽離,緊跟著腦子一空,也不知是被嚇得還是被驚得,雙腿不受控地橫摔出去。
班九一把便接住了她。
那雪色面龐,凌秀微澈,浮于四周粉桃之上,更顯干凈純粹,無辜得很,像是不知發生了何事。
公輸魚一看到這張無辜的臉,更是火大。
好在腿軟手不軟,于是,她不管不顧地朝著班九,抬手就是一頓狠掐狠擰狠捶狠甩暗器,“你這只死貓!跑去何處了?!為何幾個時辰不回?!為何不留下信號?!你可知這桃林有多大?你可知我找你有多累?你可知如此,我可能會找不到你……”
班九不明白公輸魚為何突然如此,卻也并不言語,只是一邊扶著她,一邊任憑她打罵,直到公輸魚自己吼累了,打累了,也發泄夠了,慢慢平靜了下來,他才將徒手接住的那一大把暗器盡數歸還,淡淡地開口說道:“我能找到你。”
聽到這句話,公輸魚先是呆了呆,繼而又吼道:“不行!你若不找我怎么辦?所以,必須得讓我能找到你才行!”
對于這一番霸氣側漏的邏輯,貓兄一臉呆呆的默然,表示不能理解。
公輸魚才不管,繼續霸道地制定規矩、發號施令:“今天姑且饒你這一次,以后但凡你離開的時間超過半個時辰,就必須得讓我知道你去了何處!還有,必須留下信號,讓我可以隨時找到你!否則家法伺候!聽到沒有?!”
面對著公輸魚的厲聲斥問,班九依舊是冷顏如雪、神色默然,無前無后、生硬突兀地說了一句:“回去得走一個時辰。”
聽到這話,公輸魚略一挑眉。
班九說話,素來是能簡則簡,絕不肯多說一個字,好在公輸魚的想象力自小就豐富異常,便是每每都能自行結合語境準確理解班九的意思,故,她知道班九此刻所說的這句看似答非所問的話,其實是在表達——你要求的我都照做,可眼下天色已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先回去吧,這里也沒有馬車,下山回市區的路,步行得走上一個時辰呢……哎?等等,問題來了:“貓兄,你如何知曉得走一個時辰?啊,你剛剛可是步行下山回了一趟市區?莫非,你把我要你‘處理’的那兩位給丟回市區了?丟在何處了呀?”
“折杏苑?!?p> “折杏苑?!你、你跑那么遠的路,把他們丟去了折杏苑?”公輸魚扯著嘴角,一臉的匪夷所思,“貓兄,你腦子里在想些什么?該不是因了上次在折杏苑里你被人家小娘子摸了一把,就以為那是什么恐怖所在,才要把這二人丟進去接受懲罰吧?哈哈哈哈……哎呀,我突然發現,周圍竟都是些思路清奇之人呢!哈哈哈哈……”
公輸魚叉著腰狂笑,完全忘了剛剛的不悅,不過,她只知道笑別人,卻是不知道,此刻在班九看來,她一會兒莫名發怒,一會兒又莫名發笑,也是清奇得很。
下山回市區的路上,公輸魚以自己在桃林里尋找班九跑麻了腿為由,要班九背著她走。班九對她所言自是不疑,便背著她走。
頭頂星月舒朗,四野花香彌漫,亦有潺潺山溪追隨在側,公輸魚趴在班九堅挺而厚實的背上,舒適又愜意,很快便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她回到了小時候。班九背著她,在一條極難走的路上走著。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沒有方向、分不清前后,不知何處為始,也不知哪里是終,只覺得那黑暗一直在身邊糾纏蜿蜒,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她哭著說自己怕黑。班九說:別怕,我在……
==============================
當公輸魚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見自己雖是仍在班九背上,卻已身處一座陌生的宅院里。
院中月影陰凄,云痕驚掠,庭深佇靜,微寒初透。
她眨了眨眼睛,正要開口問此為何處,班九便抬起了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并指了指院子的另外一角。
公輸魚順著班九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昏暗中,隱約得見那里似有一個馬廄,橫梁上,赫然掛著一個人!
黯淡的夜色下,那人面上的慘白與烏青,是凌冽的鮮明。
不是別人,正是小更夫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