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別枝走出鳳儀宮不久,漫天的雪花便飄飄灑灑,落了下來。
那雪起初是零零星星地一小片一小片,好像春天的落花一般,讓人在察覺到的一瞬間,心里盛滿了驚喜。片刻過后,雪花便越來越厚重,越來越密集,好像天上的頑童神仙終于玩膩了云朵,于是把它扯碎了裝在盆里,一股腦兒倒了下來。
明別枝從小生在南邊,不知道京城的雪下起來是這樣遮天蔽地的。
竺州水汽潤澤,冬天偶爾下幾場雪,都是濕漉漉的,多半落地就化。有時候下著下著,就變成了雨,連地上那點雪影子都沖刷得干干凈凈。
所以在竺州,雨天雪天并無差別,都是要帶上把傘的。
因此雪剛落下來的時候,明別枝心里有一種天都看我不順眼的怨氣。清鑒宮地方不小,從鳳儀宮出來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才能走到碧水河邊的宮門。明家的馬車和丫鬟都在河對岸,她手上沒有任何雨具,連鞋子都是日常穿的平底繡花棉鞋。
鳳儀宮送她出來的小宮女見她滿臉憂愁地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又看看地,掩唇笑道:“要不奴婢回去拿把傘?”
明別枝搖搖頭道:“算了,一來一回得不少時間,這兒又沒地方躲,等你把傘拿來都濕透了。”
“那倒不會。”小宮女抖了抖袖子,道:“明姑娘南邊來的吧?京城的雪同南邊不一樣,落身上不會化,抖一抖就沒了,衣服還是干的。”
雪已經在地上積起來了點,明別枝低頭踩了踩,見自己的鞋子果然不見半點濡濕,不由笑了起來,高興道:“我方才還擔心呢!”
“看樣子我這傘是白拿了。”
明別枝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倒撩起斗篷的帽子,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小宮女回頭見是江寒月,忙屈膝行了禮。看他氣喘吁吁的落了一身的雪,額頭還在冒著熱氣,不由笑道:“大公子有傘也不知道給自己撐上,看您這滿頭大汗的,一會兒凍著了娘娘又該心疼了。”
看明別枝在前邊走得飛快,江寒月心中有氣,索性把傘扔給小宮女道:“你回去吧,我送她出去就好。”
江寒月平素往鳳儀宮走得多,小宮女對他甚是熟稔,當下便撐開傘,朝明別枝努了努嘴,悄聲道:“大公子別跟明姑娘賭氣。這一路上她雖然什么都沒說,臉色一直都不是很好,奴婢估摸著是受了委屈的。”
江寒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宮女又急急忙忙道:“奴婢多嘴了,奴婢也是南邊人,對明姑娘難免多留意了些。”
“我知道了。”江寒月點點頭,小宮女見他拿著傘走了,這才放心地往鳳儀宮方向回去。
雪越大越大,迅速地在地上積起了厚厚一層。甬道中風呼呼地,空中的雪片被風吹著,好像成千上萬只鍋盔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明別枝傻了眼,她覺得自己好像風暴中大海上的一葉孤舟,隨時會有傾覆的風險。耳中聽見后方嘁嘁擦擦的踩雪聲,她知道不會是別人,必然是江寒月。
方才他讓小宮女回去的話,她聽見了。她甚至知道他從哪里變出來的傘——聽說他前些日子做了侍衛,想必是從宮中衛所借來的。他自然不怕被雪淋濕,這傘是特地給她準備的。
即便什么都知道,明別枝還是覺得放不下臉。想到那日在吉慶坊所見,她心里就好像揣了把火,灼燒得她渾身難受。
都說吃醋,怎么她就好像吃了火星子呢?不知怎么的,明別枝心里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不由晃了神。
路面剛積起了一層雪,她穿的又是家常繡鞋,一腳下去倏然滑倒在地。
江寒月跟在明別枝后面,一時想替她打個傘,一時又心有不甘。這樣糾結了半晌,忽然看到前頭那個在風雪中埋頭趕路的人兒晃了晃,整個人撲在剛積了小半寸雪的地面上。
他頓時覺得自己方才真是傻了,有什么話說清楚不就成了。現下她摔了一跤,就她那倔強的脾氣,肯定不樂于看到在他面前出丑。
于是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該裝作沒看見。
明別枝知道自己摔得十分難看,更難看的是,她一時之間還爬不起來。
“喂,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江寒月一聽樂了,當下就扔了傘趕過去,伸手去拉。
明別枝嫌棄地看了看他的手,翻了個白眼。
“什么叫做扶啊?江大公子?”
江寒月一想也是,他們是未婚夫妻,稍有點肌膚之親也不算什么逾矩。就算不合規矩,這會兒也沒人看見,反正她不反對,他也不在意。
這樣一想,他就走到明別枝身邊,蹲下身,雙手插入她的腋下,從背后將她抱了起來。
“你胖了。”
江寒月很肯定地說道。
明別枝窒了窒:“胡說,先前你又沒扶過我!”。
她的眼睛掃到地上的腳印,猛地記起那日她翻墻時從他身上踩過,面上頓時燥熱了起來。
又記起中秋夜他那突兀的一吻,和送聘那日自己的主動一親,她暗罵自己忘性大。他們倆豈止是扶不扶的關系?想到這里,她的臉色不爭氣地羞紅了一大片。
江寒月意味深長地笑著,他就知道小知了嘴硬。
“關你屁事!”
江寒月的手松了松,明別枝跟著松了口氣,心底有點隱約的失落。原來她再是怨恨他拈花惹草,心里總還是在意他的,甚至不知羞恥地希望與他多親近會兒。
“我只是想著,你好不容易胖了點,過些日子進了半溪閣再瘦回去了,那豈不是我背信棄義,沒有好好照顧?”
江寒月卻沒放開她,他的雙手下滑,抱在了她的腰上。
明別枝覺得自己好像被點了把火,到處都是火辣辣的。漫天飛舞的雪花將天地間化作了茫茫的一片,她覺得自己就是其中那朵最輕盈的,晃晃悠悠地不知身在何處。
是啊,她是一朵雪花,這會兒快被江寒月的溫度,融化成了一灘水。
“這樣一想,我便覺得,你還是瘦一點好,省得婚后我養起來有壓力。”江寒月的腦袋埋在她肩上,嘴貼著斗篷,在她耳邊含笑說道。
即便是隔著斗篷那一層布料,明別枝都能感覺到他嘴里微帶著濕潤的熱氣。她有點心慌意亂,耳中充斥著兩個字,“婚后”,是啊,她馬上就要嫁給他了,即便所有人不喜歡,她還是要嫁給他。就好像她同江后所說那樣,她是真心愿意嫁他的,只要他還愿意娶。
可是想到江后,她立時又想起吉慶坊的那位姑娘,想起他將來可能的平妻和妾室。后者可以緩緩再說,可那姑娘是眼面前的事。
就好像有一朵雪花沖破了所有的柔情蜜意,如同冰刀一般扎入了明別枝的心中,她猛然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寒,所有的綺念消失得無影無蹤。
“吉慶坊的那位姑娘算不算背信棄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