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黑沒多久,明府的后罩房一帶靜悄悄的。
今日前院后宅各有宴會,人手緊缺,無論當值的還是沒當值的仆婦都需前去伺候晚飯。因此幾間下房都空蕩蕩的,僅余了數(shù)盞燈籠在微涼的晚風(fēng)中飄蕩。
明清曉提著個食盒,走到最西側(cè)的一間房門前,從門檻邊撿起把鑰匙,開門走了進去。
“二爺來了?!?p> 葉姨娘坐在榻上,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看了看他。
“嗯,今日江家來送聘書,江夫人順帶著來瞧瞧大姐姐,因此大開宴席。我就想著給姨娘送點過來?!?p> 明清曉把食盒擺放在桌子上,揭開蓋子把一碟碟的點心和菜肴取出。
這間屋子不大,里面的陳設(shè)也簡陋,卻收拾得干干凈凈。明清曉知道必然是葉姨娘親手打掃的,想來也費了不少功夫。葉姨娘雖是丫鬟出身,但一向不做這些粗活,也不知道在收拾屋子時作何感想。
“姨娘,父親說了,今日一過他便送你去竺州。再過上幾年,等他氣消了,我就過去陪你。”明清曉見葉姨娘吃得津津有味,也極為開心。
葉姨娘聞言放下碗,柔聲道:“這怎么使得?二爺在京中才能發(fā)揮所長,來日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娶個書香門第的娘子,如此才不枉費了我養(yǎng)你一遭?!?p> “姨娘,竺州還有祖母,我出去伺候她老人家也算合情合理。況且,你覺得我在京中能有什么機會嗎?”
“倒也是,唉,算了?!比~姨娘頓時失去了吃東西的胃口,道,“你早日離了京城也好,省得心里老是惦記著不該惦記的?!?p> 明清曉面色微有點僵硬,強笑道:“姨娘把我當成三妹妹了吧?我哪有什么不該惦記的?”
“你別哄我,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怎么會不知道你的心思?大姑娘頭上那支玉蟬簪子不是你送給她的?”
“當然不是!”明清曉利索地收拾好食盒,道,“這些留著姨娘夜里吃,我走了,省得別人回來瞧見?!?p> “阿曉!”葉姨娘坐在桌邊,緊緊拽住了明清曉的手,“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對大姑娘痛下殺手!”
“我知道,我知道姨娘疼愛三妹妹,我......”
“你知道嗎?我起初不過才有七分猜測,你這么一否認,我便確認無疑了!”葉姨娘定定地盯著明清曉的眼睛,“你是庶弟,送給即將出閣的姐姐一支簪子怎么了?你何必心虛否認?”
“我......”明清曉口中好像塞了麻石一般,半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那天我在流芳堂一看到她頭上那支簪子,我便知道,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你在千葉居畫了那么多知了,你以為我看不見嗎?大姑娘沒去千葉居看你,你天天跟個病秧子似的,她前腳出了千葉居,你后腳就身康體健起來了!你說說,你生的是什么???”
“姨娘莫非盼著我一病不起?”明清曉氣惱地沖葉姨娘喊了句。
“那你畫的知了呢?”
明清曉頓時如戳破了的皮球般泄了氣,囁嚅道:“我畫知了只是覺得有趣......”
“是嗎?你沒日沒夜地畫,總算從千萬只知了中找出張滿意的,鄭重其事地命東石去碾玉坊請巧匠打造了那只簪子。你現(xiàn)在跟我說你只是為了畫而畫?”
“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歡大姐姐又如何?她心地善良,聰慧穎悟,我為什么不能喜歡!難道就因為江寒月要娶她,我為了顧及三妹妹的心情,所以也要跟著你們一樣恨她入骨嗎?”
“你那只是喜歡嗎?你看到江寒月是不是會心酸?是不是特別不喜歡她同別的男子說話?我告訴你,你這叫做亂倫!”
明清曉猛地推開桌子站起來,碗盤在桌上叮當亂晃。他踉蹌著沖到門口,伸手拉門:“姨娘最近被關(guān)得有些神志不清,改日出去透透氣就好了?!?p> “當啷”,有東西掉出了他的袖袋,葉姨娘低頭掃了眼,發(fā)出一連串的冷笑。
“前幾日三姑娘來看我時告訴我你在跪求江寒月,我還不信。我的阿曉雖然性情軟糯,但還是有骨氣的,怎會輕易下跪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是為了這個?!?p> 明清曉撿起簪子,送到葉姨娘手上:“本想著明天送別時再給姨娘,既然它自己出來了,那姨娘收著吧!”
“阿曉,在姨娘心里,什么東西都比不上你和三姑娘兩個。只要你們好好的,姨娘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p> 葉姨娘像是坐得累了,搖搖晃晃地走到明清曉身邊,拉著他的袖子道:“你難得來了就陪姨娘多說幾句話,明日我一走,還不知道幾時能再見面呢!”
明清曉見她漆黑的兩鬢已見斑白,顯然這些日子被關(guān)在后罩房中,她內(nèi)心也極為煎熬。一念至此,他頓覺口中酸澀難言,便又坐了下來。
“姨娘若是為了我們好,就不該做出這種糊涂事來!三妹妹對江寒月純屬一廂情愿,即便沒有大姐姐,江寒月也未必肯娶三妹妹。”
葉姨娘眼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幽幽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可是你三妹妹那么痛苦,但凡能讓她好受點,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況且她說得也有道理,若是大姑娘剛定親就沒了,說不定他便會背上個克妻的名頭。到那時候即便他是相府的庶子,怕也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姑娘娶。你三妹妹雖是庶出,但也是太子詹事家的姑娘,說不定江家也沒意見,就能名正言順地嫁進去了?!?p> “我一向只知道三妹妹心性刻薄,沒想到......”明清曉原以為一切都是因為葉姨娘一時糊涂,沒想到竟是被明汀蘭所慫恿,心中又怒又恨,面色漲得通紅。
“我一則是為了她,二則也是看出你心緒不穩(wěn),生怕你一錯再錯。如果搭上我一個能解脫你們倆,這筆買賣也是劃算的?!比~姨娘嘆了口氣,取過明清曉手上的食盒,將東西收拾進去,“既然失敗了,也沒什么可多說的。你也不必擔心有下回,沒機會了。”
“那......上回呢?”明清曉猶豫了片刻,終于問出了一直想問的事情。他雖然不愿意相信葉姨娘買兇殺人,但總要親口從她嘴里確認,他才放心。
葉姨娘忽然抖了一下,一只盤子脫手而出砸在地上。白瓷泛著暈黃的燈光在泥地上打了幾個轉(zhuǎn),“噗”地翻轉(zhuǎn),扣在地上。
“你是說請蕭蕭門殺手那件事嗎?你姨娘哪來那么大本事?”葉姨娘蹲下身撿起盤子,苦笑道,“你就別管這事了,你爹都不見得能管。”
“姨娘知道內(nèi)情?”明清曉眼前一亮,窮追不舍。
“我哪知道那么多。反正該我背的鍋我背,不該我背的我是不會背的?!比~姨娘收拾完東西,把食盒塞回明清曉手里,“回去吧!鎖了門把鑰匙從門底下塞進來,等余嬤嬤回來了我再給她。”
“姨娘知道是余嬤嬤給的鑰匙?”明清曉奇道。今日早些時候他已偷偷來過一回,只見余嬤嬤守在門口一動不動。后來再來時,看到鑰匙就在門邊上,余嬤嬤卻不見了。
“那老貨雖然憊懶,倒也懂知恩圖報。平常我的東西拿得不少,關(guān)鍵時候還算得用?!?p> 明清曉不贊同地皺了皺眉,嘟囔道:“我走了,姨娘少聽點旁人的閑話,別又栽坑里去了?!?p> “臭小子,消遣你姨娘呢!”
葉姨娘笑嘻嘻地將明清曉推出門去,聽著他在外面鎖門。
她看了看門縫底下塞進的那支銅鑰匙,手心舒展,露出那支銀光湛湛的蘭葉簪。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她這一生最大的恩和最大的怨,走到了她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