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9日,星期四,中午。
第二天中午,鄧九析正吃午飯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一看是市局的號碼,他趕忙接通。他沒想到這么快就能接到司午的電話。
“我是司午。”
話筒那邊傳來沙啞的男聲,似乎不耐煩,語速有點快。
“你是楊肖梅的律師?下午一點半能趕到我這里嗎?”
鄧九析略一思索,那頭電話竟然掛斷了。
好霸道,明明兩個都是問句,卻不給他思考回答的時間,這就算是命令了?!
鄧九析看看手表,已經12點50。神了,司午仿佛計算過似的,一分鐘都不給他多留。
鄧九析扔下飯盤,就跑出門去,還好,有輛出租車剛送人到站,鄧九析開門就坐進了副駕駛座,轉頭說:
“師傅,麻煩去市局東廠胡同。急事兒!”
出租車司機挺高興,“好嘞,客官,您坐穩了啊。”
的車司機挺靠譜。鄧九析把證件遞給城北公安局門口值班的小同志核對時,是 1點23分。
門崗登記后,把一張訪客簽單交還給他,說:“二號辦公樓六層最東頭靠南的房間,司隊在等你。別丟了訪客單,讓被訪人簽名,走的時候還給我,來換你的身份證。”
鄧九析來到六層最東頭靠南的房間外,看見門邊懸掛的牌子上寫著“副局長辦公室”。
門半開著,里面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發上抽煙。翹著二郎腿,大方臉盤,臉部肌肉感很足,臉色紅潤,兩鬢卻已經斑白,看不出確切的年紀,瞇著的眼睛以及兩道粗長的劍眉,在繚繞的煙霧中浮現。
鄧九析察覺一道銳利的光從自己身上掃過。緊接著里面傳來招呼的聲音,“來了,進來吧。”
等他進了門,司午一抬下巴,指示他坐在對面沙發上。
鄧九析乖乖坐下。
司午吸了最后一口,然后伸出兩個粗指頭把煙頭掐死在茶幾上一個方形的玻璃煙灰缸里。
煙頭絕望地吐出最后一縷渾濁,咽氣了,空氣中的煙味變的更濃。
不知是司午長期鍛煉出強大的氣場,還是那嗆人的煙霧,讓身處其中的鄧九析局促不安。
“你,西河律師事務所的?”司午問。
“是。”鄧九析回答。
“彭西河還好吧?”
“還好,您認識我們主任啊?”
“交過幾次手。嗯,閑話少說了啊,你,有什么情況反映?”
鄧九析認真說,“司警官,我已經做了初步了解,楊肖梅缺乏足夠的犯罪事實證據,動機也不足。她不可能是兇手。”
司午打眼撇了他一瞥,轉過頭,手指扣著桌面,說:“「你」的觀點,我是一丁點兒,都不感興趣,說說你有新的證據,或者有什么線索嗎?”
鄧九析點頭說:“那也好。我就直截了當的向您提建議了。有三方面的證據線索,希望您能組織人進行偵查。”說完,他看向司午。
司午還是沒抬頭:“你說,我聽著呢!”
鄧九析就繼續說,“第一,要全面搜集孫濤離家后、上山,下山,返家,沿途的影像和證人”
司午嗯了一聲。
“第二,調取孫濤從小到大的病例和撫養情況;楊肖梅一家近期的經濟狀況,比如收支各項等。”
司午抬起頭,開始認真打量眼前的這位年輕律師:“還有呢?你繼續。”
“第三,調查與楊肖梅關系密切的人,她可能顧念并為其擔罪的人。”
聽到這里,司午看了他一眼說:“她唯一的女兒不是被你接走了嗎?楊肖梅還會肯為誰擔罪呢?”
鄧九析一愣:“這些您已經掌握了……已經懷疑……,監控了孫廓爾?”
司午哼了一聲,反問:“你以為呢?在你們律師眼里,警察都是傻子吧?!”
鄧九析問他:“路途的映像呢?有什么發現嗎?”
司午說:“這些,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鄧九析知道他不肯和自己分享信息,就說:“司警官,這次我來見您,希望能坦誠相待,我才能「繼續」反映情況。”
司午挑起眉頭,看了他一眼:“噢?”似乎有了一點興趣。
鄧九析說:“我希望您對我也能坦誠相待,也和我交流案件偵查情況。”
司午說:“作為一個公民……”
鄧九析意識到他想說什么,插話說:“是,作為一個公民,確實有義務反映犯罪線索,可是現在我也是委托人的辯護律師,有權利為了委托事務和委托人的利益,表達意見,和您探討、交流案件事實情況。”
司午說:“可是,如果我認為這種交流有可能會妨害案件偵查……”
鄧九析馬上說:“不會妨害。”
司午問:“年輕人,你經常這樣打斷別人講話嗎?”
鄧九析無言。
司午接著自己之前的話,說:如果我認為這種交流會妨害偵查,可以拒絕,但是如果不存在這些問題,對案件調查有幫助,嗯,也未嘗不可。”
司午話鋒一轉,語氣溫和的提議道:“這樣吧,年輕人。我呢,需要你隨時報告孫廓爾日常的行為和情緒變化,另外你還要留意她接觸地人,還有往來的文件物品,你能做到嗎?”
鄧九析想了想,說:“我只能在當面告知并征得她同意的情況下,才能這樣做。”
司午顯然生氣了,他站了起來,右手掐腰,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轉身走了一圈,朝門口喊道,
“小王,小王,你過來趟——”
“頭兒,我在!我在!”
打理精致的小平頭出現在門口,低頭哈腰的跑了進來。
王征,是司午升任副局后的新助手。他是鄧效愚在武警學院同班同學。
鄧九析和他還沒有見過面,他憑聲音判斷出,這是昨天和他通過電話的人,司午的助手。
“沿途調取的監控影像資料是吧?”司午回頭瞄了一眼鄧九析,見他點了頭,就回頭向王征交代道,“來,小王,仙峪村那個案子,給這個律師,給他講講我們沿路調查監控的情況!”
王征應聲出門,拿了頁紙返回來,然后一本正經的坐在鄧九析旁邊,先讓他簽知情和保密書。
鄧九析閱讀完畢,在頁末空白處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轉頭期待的看著王征。
王征問司午:“頭,我可以說了吧?”
司午回:“說吧。”
王征坐端正了,認真看著鄧九析,抿了抿嘴,然后說:“一張相關圖像都沒-有——!”
鄧九析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他倆是小品演員吧?
司午挑起眉頭,問鄧九析,“怎么樣,滿意了?”
這個情況,也出乎鄧九析的意料,之前他有想到如果楊肖梅不是兇手,她根本就不會出現在沿路的任何的監控錄像中,可是孫濤這個人,總不會是飛過去的吧。
鄧九析忽然想起自己忽視的一個關鍵點,他問王征:“你們調查監控的時候,把日期設定在什么范圍?”
王征看看司午,問:“可以說嗎”
司午朝他微微擺手:“說,說,你說!”
“3號、4號全天,5號下雪前。”
鄧九析又問:“下雪后的沒有調取嗎?”
王政回答:“考慮了死亡時間,沒必要調取。另外,這場雪下的非常大,室外紅外監控里都看不清人影,別說是人臉了。”
司午說:“年輕人,還有其他問題嗎?”
鄧九析還在想監控范圍,他建議道:“還是要調取,讓專業人士進行分層圖像處理。據我委托人所說,孫濤從小左顱內嚴重缺損,后來也只能修補表面,我讀過醫…嗯,我查閱過專業資料,腦顱傷很可能嚴重影響身體的調溫控溫能力,尸檢忽略這個事情,推定時間時就會有偏差,也就是說,死亡時間未必就在雪落之前。”
司午點頭認可。
他已經調閱過孫濤的病例資料,醫學知識所限,還沒能把這兩個事情清楚地聯系到一起思考,也就沒有給李一泓提及,這確是個失誤。
司午驀地想起前年的一個案子里,接觸到一名影像處理的專家,他的團隊開發了去霧技術,幫助警方還原大霧里的人臉。
他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立馬把鄧九析撂一邊,先辦公務。
他吩咐王征去歸檔的案卷里找到那位影像處理專家的聯系方式,然后電話安排相關人員立即調取2020年1月6日下午報案前的路途監控資料。
司午撂了電話,從柜子里拿出一盒竹葉青,拆開一小包,放進茶杯,然后出去接水。
鄧九析以為是他自己渴了,卻見他回來后,一彎腰,把茶杯擺在自己面前。
“小鄧律師,喝杯水潤潤嗓子!”
司午笑著說,坐下后又殷勤地勸水。
“嘗嘗,這可是上好的竹葉青,我珍藏的,呵呵”。
鄧九析心塞,眼前這位赫赫有名的警官,長著一張好惡分明的臉,就是變臉變得太快。
司午對他說,“有幾張圖片,我也想讓你看看。小鄧律師,你稍等片刻。”
從你,到年輕人,再到小鄧律師,不過短短十幾分鐘,過山車一樣。
司午說著,又轉身喊助手:“王征,昨天咱們打印出來的那些照片,你去取過來。”
這是一個小區門口的照片,一共有百十來張的樣子,鄧九析打眼一看,就覺得地方有些熟悉。仔細一看,認出這是昨天中午孫廓爾帶她去的自家小區。
司午把所有的照片擺在桌上,用手扒拉開,在里面挑出來四張。
其中兩張,一樣的穿戴,一樣的寬大紅白棉服,是市一中的校服,一樣遮的嚴嚴實實的連著圍巾的帽子。
細細辨認,能發現第一張中的人影要高些,因為頭整個兒是低下去的,第二張里的人挺著身板,能看到圍巾里的一點兒黑色眼鏡邊框,不出意外,這張照片中的人就是孫廓爾。
照片上顯示的時間相隔19分鐘,昨天傍晚6點前后。
司午親自解釋道,“昨天,我們對小區一周內的所有往來人員進行了非常仔細的核查,最后發現了這個人,我們還是晚了一步,他昨晚就離開了。”
他用手指關節扣了扣照片中的人,對鄧九析說,“辨認一下他離開時穿的衣服,想想吧!”
“一樣的校服,除了褲子長短不同,我們還發現了一點差別。”司午拿過第三張照片說:“你看。這是第一張照片的部分放大。”放大的是校服肩膀靠近肩的部分,有粉色絲線繡的兩個半花瓣,花瓣還鑲了黃邊,另外的花瓣隱入衣服的褶皺處。刺繡雖小,確是極精致的。
鄧九析說,“那既然有「出去」的照片,肯定也有「進來」的時候,有沒有排查一下,在此之前,所有那些「有進無出」的人。”
“當然會排查,有一個,這,孫濤!”司午指著他檢出的第四張照片說。
第四張照片上,是穿著藍色工裝棉服的高高大大的孫濤,高高興興的緊跟在楊肖梅身后。顯示時間是1月4日早晨7點37分。
孫濤1月4日早晨從小區沒口回了家,再沒有出去過。
那個穿著孫廓爾校服的人,1月7日傍晚出去了,沒有進來過。
著實奇怪。
司午繼續說,“我們深夜已經搜查了楊肖梅的房間。發現房間里有兩個無線遠程監控攝像頭,所以,我估計我們的偵查動向,對方已經掌握。”
“即便孫廓爾不是兇手,也是知情人。我不要求你報告什么,只是你要清楚,我們有一樣的目的,抓住真兇,還你委托人的清白,不是嗎?”司午眼中又閃現出銳利的光。
鄧九析這才明白,司午這么著急見他,是因為偵破的重點已經落在孫廓爾這里,司午意識到,經過昨晚打草驚蛇的搜查行動,近期可能不會有動靜,需要做長期考慮,密切關注。這時候,他們盯上了已經取得孫廓爾信任,又和她住在一起的鄧九析,他當然成了首選的”統戰對象“。
狡猾而老道,司午不是浪的虛名。
警察和律師,一個負責抓捕,一個負責脫罪,從職能分工上看,是天敵。然而具體到本案,鄧九析也明白,司午所說不錯,抓到真兇也是實現楊肖梅無罪開釋的最為穩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