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契約是這世上最堅固的羈絆。
有了契約,兩個有著不同信念、不同地位的人才能拋下誤解和成見,為實現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它脫離了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建立起來的牢固關系,只要簽訂了契約,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雙方都必須要遵守。
正因為契約是絕對的,所以是最可靠的,正因為有了契約,你才可以把信任放到另外一個和你素不相識的人身上。
世界上不容忍破壞約定的人存在。
手指剛觸碰到玄青的瞬間,眼前的一切猶如破碎的鏡子那樣從指尖蔓延出來無數的裂痕,伴隨著“咔嚓”一聲變為碎片飄飛在空中,我的周圍只剩下了黑暗。
我才想起來,剛才我還在櫻花村里看著廝打成一團的霧依子和云雁。
自從和四季簽訂契約以來,我就時不時會感到頭昏目眩,隨即就會進入她的夢境,看到她生活的一些小片段,但像這樣直接進入結界,我還是第一次。
忽然黑暗中出現了個屏幕那樣的東西,上面循環播放的片段中幾乎都出現了四季的影子。出現了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個冬日的深夜,氣溫格外寒冷,四季媽媽還沒有從自己母親死去的悲痛中走出來,千年前的席卷櫻花村的那場厄運,沒想到居然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常春鎮里,我只能遠遠看著她而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剛好遇到了半夜起床的四季,與充滿仇恨的媽媽不同,她的眼里是一片的純凈,純凈得如同水月湖的湖水,可能在那個時候起,我就因為這個而被四季吸引了吧。
“你后悔和四季簽訂契約了嗎?”
突然,冥冥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空間。
“正因為和你的契約,四季現在處在很危險的狀況中,要是稍有不慎,四季就會重蹈媽媽的覆轍了……你后悔嗎?”
“絕不!”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大喊。
“但是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四季被噩夢侵蝕,你還沒從那時候的陰影里走出來。”
“沒有……”
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微弱的光,在這道光里,我仿佛看見一個白發飄飄的老人,頓時伴隨著心房的一陣暖流,一幅落櫻繽紛的畫面從眼前鋪開來,蔚藍的天空下是一片碧綠芳草的小丘陵,幾個小女孩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櫻花樹下追逐打鬧,而這位老人則在樹下默默看著這一切。
“爺爺?……”
“難道星月一直認為,螢變成這樣是你的原因嗎?害死四季媽媽的是你嗎?”
“但是因為星月沒有遵守約定……”
“你可真是個自大的人呢。”
老人回過頭來,卻看到的是一張稚嫩的臉,在我一眨眼的工夫間變成了一個身穿紅衣服的女孩。
“云雁?……”
“我是真紅哦,”這個名叫真紅的孩子慢悠悠走到我面前,腦袋略微往前傾提起裙邊,左腳繞著右腳轉到后面對我做了個屈膝禮,“對了,這是我和星月的第一次見面呢,不過我和你的四季已經見過很多次面了哦。”
突然眼前浮現玄青的臉,我差點站不住腳,難道連云雁也?
“我已經說過了哦,我是真紅,你的云雁還好好的呢!”
真紅似乎能看到我心里的想法,嬉皮笑臉地說到。
我突然想起來,進入四季夢境總會因為一些奇怪的原因從夢中醒來,原來就是這個真紅在作怪。
“四季要去期歲縣時,是真紅跟四季說什么了吧?”
“沒錯,我還苦口婆心告訴她不要到外面去,可是那又怎樣呢?她不是固執地去了期歲縣了嗎?”
“勸說四季?實在想象不出真紅會是干出這樣事的人。”
“哎喲,我可是根據你的安排才去當四季的守護神的哦?難道你不記得了嗎?星月的記性真差啊。”
“可是星月委托的是云雁,不是真紅……”
“不,你當時委托的是真紅,我就在現場呢,你親自對我說的,不,過,呢,”真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可能那時候的你太心急了,把我當成了云雁了吧。”
“星月當時找的是云雁……”
“如果說,云雁和真紅是同一人呢?”
“不可能!”
真紅纏繞到我背后,嘻嘻地笑著:
“那玄青呢?”
我只覺得心里驟然收緊,又是一陣眩暈感襲來。
“小螢是因為……”
“玄青玄青,你的星月叫你了。”
真紅嘻嘻哈哈地向著身后喊了一聲,旋即消失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黑色的閃電降臨在面前,我感到喉嚨一陣刺痛,雙腳之下也是輕飄飄的,低頭一看,玄青的手像是只鷹爪牢牢扣住了我的喉嚨,高高地把我舉起來。
“螢……對不起……”
她絲毫不為我的話所動,張開裂至耳邊的大嘴,用著渾濁的聲音說著什么。
與其說她穿著黑色衣服,倒不如說是披著一條像是衣服的黑布而已,稚嫩的雙腳上滿滿都是大塊小塊紫色的瘀痕,雙手更加是瘦得像兩根竹竿,但不知為何這樣瘦骨嶙峋而又羸弱的身體下有如此的力量,大概這就是仇恨的力量吧。
想到這里,眼淚不爭氣地從眼角流出來。
“螢一定很痛苦吧……對不起……如果當時星月能發現櫻花仙的目標是小螢的話……對不起……”
玄青低聲地咆哮著,但空洞洞沒有舌頭的嘴巴讓她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清,憤怒讓她渾身顫抖,掐著脖子的手也更用力了。
“對不起,因為星月相信爸爸媽媽的話……那時候要是星月能努力一點,被獻祭的就不是螢了……星月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被小螢原諒了,但是,但是可以求求小螢一件事嗎……”
玄青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指甲深深掐進了脖子里,我的意識也逐漸迷糊了,一股暖流從掐進脖子的指甲里流出來。
“螢……能放過四季嗎……”
玄青突然停住了咆哮,黝黑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我。
“四……季……”
我仿佛從她的聲音中辨認出這兩個字。
“是的,四季是非常重要的人,小螢能不要傷害四季嗎!”
玄青突然怒吼一聲,把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到手上,我只聽見頸椎“咔嚓”一聲,眼界中蔓延開來一道紅光。
“四……季……殺……”
玄青的聲音猶如野獸的咆哮,又如地獄的轟鳴,讓人毛骨悚然,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根干枯的茅草那樣被上下甩動,每一次與地板的碰撞都會響起骨折的聲音,大概過了幾分鐘吧,玄青鉚足了勁,將我高高地拋了起來。
我只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輕輕地飄在空中,在紅光吞沒我的視野之前,我看到自己的身體飄過漫天飛舞著落櫻的村莊,穿過一條條整齊的街道,跨過一座座山峰來到期歲縣這篇洋溢著熱火朝天開發建設的熱土上,藍天白云之下是一片蔥郁的樹林,其中坐落著期歲大學,而我就落在這片落葉繽紛的樹林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了過來。
睜開眼,刺眼的目光帶著一圈一圈的光暈首先奪去了視野,等眼睛逐漸適應光明后,我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小樹林里,地板上的階磚長滿了苔蘚,滑滑的。
嗯?滑滑的?
抬起手放在眼前,戳了戳臉蛋,軟軟的,我才發現我的手有了觸覺。
就算剛才被玄青掐斷了脖子,我也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于是能解釋的原因就只有一個了——我重新擁有了肉體。
可是為什么擁有了肉體呢?
溫柔的風吹過臉頰,11月份的天空下充滿了肅殺的空氣,耀眼的陽光透過光禿禿樹木,在地磚面留下斑駁的光影,隨著微風的吹拂如同飛舞的蝴蝶,時而翩翩地分開,時而交融在一起,時而又落在臉上,帶來些許的溫暖。我情不自禁閉上了眼。
管他為什么擁有了肉體呢!
可能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除櫻花村和常春鎮外的世界了。
“哈嘍?”
耳邊響起了輕輕的呢喃,像小蟲子那樣癢癢的。
“小朋友,你沒事吧?”
額頭感受到一陣溫暖,重新睜開眼,視野里出現一個戴著眼鏡、穿裙子的女生,用著好奇的目光看著我。
“噗哈,額頭好冷!”說著她握住了我的手,“手也好冷,你還好吧?”
忽然全身一陣失重感,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被她雙手抱起來了。
“嗯!反正也很輕!”她喃喃自語到,“話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到大學里面來呢?不管了,先把她送到校醫室吧!”
“不用……”
我掙扎著想出來,但被她死死地摁住了。
“不行不行,小朋友你的身體這么冰涼,不去暖的地方一定會感冒的!姐姐夏天的時候經常開空調不蓋被子,所以總是感冒……咳咳,反正你一定不可以生病!”
說罷,她抱著我沖向了她說的校醫室,雖然她看起來纖弱,但出乎意料的是力氣非常大,而且跑步完全不帶大口喘氣的!
只見她一邊跑步一邊在低聲嘀咕:
“這里到醫務室大約要跑15分鐘,回來也要15分鐘,嗯嗯,加起來就是30分鐘,我約定的時間是9點30分,現在幾點了(說著看了看手表),噗哈!”她突然大叫了一聲,“這樣的話我就要遲到了!遲到可是壞孩子才會做的……但怎么辦呢,要是我不管這個孩子的話她一定會凍僵的,但照顧她我就會遲到……啊,我該怎么辦呀!”
從剛才開始,這謎之“噗哈”聲是什么回事?不過我倒是挺佩服她能一邊跑步一邊說這么多話。
“咦!這個孩子應該還沒生病吧?”
“嗯嗯,這個孩子沒有生病的……”我試著跟上她飛快的說話節奏。
“那就對了!”這個人一副想通什么的樣子,“既然沒有生病,那就是單純的凍僵了!而我去醫務室的目的不是治病,而是讓她溫暖起來!溫暖起來需要暖氣,暖氣的話我約定的地方也有!所以,我要帶著你直接去約定的地方!”
喂!別亂把我帶到其他地方去啊!
“我叫夏沫雨,泡沫的沫,下雨的雨,是期歲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小朋友你可以叫我沫雨姐姐!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星月……”
“嗯!好好聽的名字!你的爸爸媽媽應該是很喜歡看星星和月亮的吧?”
“約定的地方,是在哪里?”
“噗哈,居然直接無視我的問題!”夏沫雨露出了夸張的表情,“不過看在你這么可愛的份上我就回答你吧,我要去圖書館,我和朋友已經約定好了!今天她要告訴我一個很驚人的秘密!”
“哦……”
這個人也熱情過頭了吧!
“對啦對啦,我是從夏守鎮的中學升上來的,星月你是從哪里來的呢?”
“常春……”
“常春鎮啊,那里的人讀書好強的哦,我最記得的就是有個叫做霧依子的,雖然四季也很強,不過那也是霧依子不讀書之后的事了……要是霧依子沒有輟學,第一名的肯定是她!我還見過她呢!”
“沫雨姐姐見過霧依子?”
“是啊!在初中的一次地理知識競賽上,她的成績簡直是甩所有人幾條街!我高度懷疑她的腦袋就是一臺電腦,居然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記得住!因為她我才選擇了地理專業的呢。”
“那還真是神奇啊。”
“是吧是吧,那時候她對我說的那些常春鎮的故事,我簡直就像是在聽大型懸疑連續劇好不好!水月湖的幽靈、萬年的櫻花樹,你們常春鎮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啊!”
“水月湖的幽靈?”
“是啊,每個月的24日傍晚出現早上消失,這個幽靈可是會殺人的哦,之前的K博士就被這個幽靈詛咒了,最后死得很慘哦。”
“這些都是霧依子告訴你的嗎?”
“哈哈哈哈,一半是霧依子說的,一半是我自己調查出來的,小星月可能不知道吧,我們大學的圖書館里,居然有書是專門寫常春鎮故事的哦。”
“嗯?”
“我幾乎把圖書館所有的書都翻過了,有一本是地理書,里面有涉及到常春鎮地貌的,有兩本是詭異故事大全是說各地的靈異事件的,然后啊,常春鎮的居然占了好幾十頁!還有一本是奇奇怪怪的,封面和里面的書頁都是空白的,但書頁都是黑色的,但小星月只要你一打開書,閉上眼就能感受到書里面的故事,好像是被拖進一個獨立的世界那樣……”
大事不妙!
想到剛才云雁說的婉清的發現,再不阻止這個孩子的話,恐怕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了。
“沫雨姐姐可以帶我看看這本書在哪里嗎?”
“嗯嗯沒問題啊!這書就在圖書館里,誒!不過前幾天圖書館閉館了耶,可能帶不了小星月進去啦。”
“可是沫雨姐姐不是說過要去圖書館和什么人見面嗎?”
“沒錯!可是我們是約好在外面見面的,所以,我們不能進館!”
那既然不能進館,為什么還要把我帶過來!
“那個人是誰?”
“這是秘密!那個人可是很神秘的哦,不過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這個人叫風草子對不對?”
霎時間她停下了腳步,把我放在地上,一改笑嘻嘻的臉,變得極為嚴肅:
“你是落櫻會的人嗎?”
“什么?”
她蹲了下來,反反復復地打量著我,最后松了口氣:
“你應該不是那邊的人,看你的眼神,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看人的目光是最準的。”
“落櫻會是什么?”
“落櫻會就是櫻花仙侵入常春鎮建立的組織,霧依子很早以前就提醒我,這個組織里的人超過90%都是沒有靈魂的傀儡,剩下的10%的人在張羅著汲取別人的靈魂,幫櫻花仙壯大隊伍,而風草子就是組織里的人。”
“既然是這么危險的人,那為什么沫雨姐姐還要和風草子見面呢?”
“我要親手打倒她!”
沫雨咬牙切齒地說,緊緊握著拳頭:“我的爸爸媽媽就在第一次大崩落里死去的……”
“噢……”
“我們家原來在離期歲縣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次地理知識競賽以后,我就很想到常春鎮里看看,終于有一次寒假時到了那里,結果就發生了一次大地震,爸爸媽媽為了讓我活下去犧牲了自己……后來霧依子告訴我,期歲縣里有個組織,他們覬覦常春鎮里的某個珍貴的東西,就使勁去破壞小鎮,還牽涉了這么多無辜的人!”
她臉上的肌肉緊繃得幾乎要抽搐起來:
“我原諒不了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櫻花仙,另外一個是創造常春鎮的人,櫻花仙奪走了我的父母,這個仇無論是天荒地老我都必須要親手報!但那個守護常春鎮的人,既然沒有能力保護這個世界,又有什么資格來當這個守護者呢?”
轉過教學樓,在一排整齊的、樹干下面涂上白粉樺樹的襯托下,深藍色外墻的圖書館顯得莊嚴肅穆,背后清晨的陽光從天空灑下,將圖書館龐大的影子逐漸推離樺樹隊列,卻在圖書館的轉角處戛然而止,在圖書館正面前的空地上留下了大片陰影。
“小星月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沫雨在陽光和陰影的分割線前停下了,“我處理完以后就回來接你,你可別到處亂跑啊!”
“星月明白了。”
“那好,我們約定了。”
沫雨蹲了下來,向我伸出了小指,我呆呆地也伸出了我的手,兩根小指牢牢地扣在一起。
“星月是我見過最棒的孩子!等我回來了,一定會好好跟你說你們常春鎮的各種奇聞異錄哈哈。”
說著,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圖書館的陰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