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州的風刮得越發厲害了。作坊門外掛了厚重的簾子,沈家四位姑娘裹得嚴嚴實實的,才進了作坊的門,就看到顧嬌正低著頭,專心繪著蓮葉。
四位姑娘齊聲朝顧嬌問好,顧嬌點點頭:“今日你們照我的樣式來畫蓮葉蓮花。”
沈四終究是按耐不住:“聽說那盛媽媽被伍家姐姐訓斥了,讓她不要再來。我就說嘛,本來那伍家姐姐性子是最為柔順善良的,都差些成為沈家的長媳……”她趕緊捂著嘴。
顧嬌波瀾不驚,手下仍舊細細繪著,心中卻想:冥州城內門道果然多,比起鼎州來可是一點都不遜色。之前她和顧珠整日說幾句氣人的話,不過是日子里的調劑。
其實,前兩日阿孤早就打探清楚了,沈伍兩家本就是世交,伍大姑娘才貌出眾,年紀又正好,與沈祿實乃天作之合。于是在沈母的授意下,沈祿的大妹妹便常帶了一眾妹妹到伍家玩耍。誰料每次去了,那盛媽媽倚老賣老,話里話外總透著看不起沈家的意思。沈家又不是愚鈍之人,如此幾次,沈家姐妹便甚少到伍家去了。后來沈家遲遲沒有要結親的意思,伍大姑娘年紀漸大,伍家人急了,悄悄著人打探了沈母的口風。沈母卻說:一個正經的主母,便應該是個心智清明的,不應當讓下人的碎嘴蔽了耳目。沈家雖然是商賈人家,底下仆人也有幾十,那田莊鋪子也有好些。若是主母整日聽信下人的讒言,這以后沈家的財產莫不是要分給那下人了?
若是別人聽了這些話,怕是要翻臉,但伍家老爺聽了只能長吁一聲。既沈家這般說了,伍家在冥州失了臉面,伍老爺無奈,只得托了遠嫁臨安府的姑母,為伍大姑娘牽線,和一個小官宦的嫡長子合了年庚,對于商賈人家來說,這也算是高嫁了。
只是沈祿,性情喜怒無常,對那伍家大姑娘也無甚留戀不舍,整日游戲人間,什么婚姻大事,自是不放在心上的。沈母催了幾次,見他推搪,也懶得張羅了。反正她除了這個大兒子,膝下還有兩個嫡親的兒子。
這次伍家為伍大姑娘置辦嫁妝,找到沈祿,沈祿不僅應下,還親口說要到蘭囯去為伍大姑娘尋一些新鮮的玩意。伍家老爺一聽,才知這沈祿對自己的女兒坦坦蕩蕩,并未情意。如今也算是皆大歡喜,然那盛媽媽竟然又橫生枝節,伍家老爺狠狠地訓斥了自家女兒一番。只是盛媽媽曾是伍大姑娘娘親的手帕交,早年家中巨變,這才入了伍家做伍錦云的乳母,他倒是不好訓斥盛媽媽的。
盛媽媽的風波一過,沈家姑娘們繼續潛心學畫,倒是進步頗快。尤其是沈六,手法雖然稚嫩,但竟也有一顆玲瓏心。她尤喜畫盤子,各種充滿意趣的圖案繪制出來,竟然和顧嬌所作有七八分的相似。
這晚顧嬌窩在炕上,瞧著外頭一彎弦月,冷意吟吟,忙將視線縮回來。阿孤正屏氣凝神地習著字,如今阿孤所寫的字,竟是比顧嬌的還要好了。
油燈輕曳,映著阿孤的臉,劍眉入鬢,眼窩下有淺淺的黑影,嘴唇上方有青青的胡茬。阿孤其實長得挺俊俏的嘛!顧嬌想著,忽而撲哧一聲笑出來,阿孤茫然地抬頭看她,神情和當初在茅屋時的憨厚竟是無異。
“那日你在李家糧鋪一本正經地說的話,若是我不知底細,也會被你騙了。”那日她思來想去,并沒有極好的法子,阿孤卻說他有好主意,不光讓那盛媽媽消停,還讓她有苦說不出。
阿孤停了筆,笑道:“我平日里走街串巷,也時常聽著那些深宅大院的事兒。治一個盛媽媽,不過拾人牙慧而已。”
顧嬌嘆道:“這深宅大院的事兒,彎彎道道最多。幸得我家只有兩房人,叔叔又是個不管事的,倒是不曾經歷過這些。”
“說起顧家,你往日說顧家生意做得極大,遍布大月朝。這些日子我打聽許久,卻是未曾聽過顧家的商號。”
顧嬌也頗為納悶:“我本以為來了冥州,便得躲著他們呢,誰料半個顧家人也無,這倒省事了。”
阿孤:“……”
顧嬌想想,卻有些氣悶:“阿孤,你莫不是嫌棄我罷?”她的粉唇微微嘟起,“阿孤,我們相依為命,你可不許嫌棄我。”
阿孤微微嘆了口氣:“如今你掙錢卻是比我還多,我豈敢嫌棄你。”
“阿孤,你變壞了,竟敢取笑我。”顧嬌佯怒,伸手便要抓起墨硯來砸阿孤。
阿孤將筆扔下,笑著退后,竟然真的折身往外頭走了。
顧嬌卻又起了愧疚,聽了片刻沒有動靜,正想下炕,卻見阿孤又掀簾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個大包袱。
顧嬌疑惑地看著他。
阿孤走到炕邊,將包袱放在炕上,打開活結,卻是一團雪亮的狐毛。他含笑說:“那日在沽衣鋪子,你看得最久的便是這件連帽狐裘,我瞧你喜歡,便買了回來。”
顧嬌的眼眶泛紅了:“阿孤……”
“從家里出來,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又要整日作男子打扮,臉上抹灰,胭脂水粉自是棄了,穿的是褐衣,便是手也極少做保養了……”阿孤的聲音極低,有著愧疚。
顧嬌卻是慌慌張張地看自己的雙手:“不可能,我每晚都用你拿來的玉手霜呢,每次都抹厚厚的一層。”幸好幸好,雙手仍舊嬌嫩粉紅。
阿孤只笑著看她。
她訕訕地承認:“是想過那么幾次的。自小錦衣玉食,不曾吃過苦,有好幾晚是做夢,仍舊在顧家,有小花和小蝶伺候著。”她嘆了口氣,“但如今卻是很少做夢了。便是做夢,一整晚都在繪畫。還有幾次是夢到沈家竟然結了一千兩白銀給我,歡喜得我都從夢中醒來了。”
阿孤:“……”
“倘若我娘知曉,應也是歡喜的。我能憑著自己的雙手掙錢,養活自己,便是顧家的好子女。”她眼中似是盛了外頭的月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說了許多,見阿孤怔怔地看著自己,顧嬌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只伸手去拿狐裘,展開,摩挲著:“阿孤,你對我這么好,我該如何報答你?”
卻是未等阿孤答話,自己卻站起來,將狐裘披在身上,似孩子般興高采烈:“好看嗎?”卻是又想起什么,從炕上跳下來,趿了鞋子,撲到妝臺前,摸到一盒口脂,小心翼翼刮了一點,往唇上輕輕抹著,而后轉向阿孤:“好看嗎?”
只見秋水明眸,翠螺堆發,亭亭玉人,玉肌單薄,艷紅櫻唇,鵝蛋臉龐裹在雪白狐裘中,似月下仙子戲凡塵。
她嬌笑著,卻不知自己的倩影早就映進少年的眼中。
少年艱澀地吞下唾沫,道:“好看。”好看到他的胸口似在熊熊燃燒,如飛蛾撲火,萬劫不復。
遠方星子寥寂,阿孤看著顧嬌將燈吹滅,才緩緩回房。他的房子狹小、干冷,一張簡易的竹榻吱嘎響著,榻邊的小桌上堆了好些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薄的空氣,披了一件羊羔裘衣,盤腿上榻,翻開一本書。這些書是前幾日他花了不少的銀子買的,白日沒有時間,只是趁睡前兩個多時辰細讀。
卻是好一會兒心神才平靜下來,秉燭夜讀的少年想,倘若有一天,云與泥,會相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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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秋寒的尸骨收斂時,蘇母哭得死去活來,蘇秋成冷靜地坐在一旁,問繁杏:“叫大姑爺來,將大姑娘抬回去。”
蘇母差些跳起來:“秋成,你這是做什么?你大姐尸骨未寒……”
蘇秋成冷淡得像塊冰:“她已經嫁給高家,是高家的人,不抬回去做什么?再說了,她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蘇家的帳卻是一塌糊涂!如今蘇家,便是給她買一副薄棺的錢都沒有!”
蘇母哭得更大聲了:“我苦命的兒啊……”
繁杏卻是一動不動:“公子,大姑娘已經兩個月沒給月錢我了,我……”
蘇秋成睨她一眼:“刁奴,難不成我蘇家還會欠你那幾錢銀子嗎?”
繁杏緊緊地握著手,卻是沒有說話,慢吞吞地出去了,這一出,卻是許久未回。蘇秋成不耐煩了:“紅櫻,你出去看一下!”
紅櫻應是,腳步匆匆而去,卻是極快就回了,一張臉兒發白:“公子,他們,他們都走了!”
“什么?!”蘇秋成猛然起身,不敢置信。
蘇母在一旁抽抽嗒嗒地說:“蘇家的下人都是沒有賣身契的……我當初就說了,買幾個回來,還能發賣發賣,你大姐不聽……”
蘇秋成看向紅櫻:“你是不是也想走?”
紅櫻哆嗦著搖搖頭。
“很好,很好。這些背主的東西,好極了。”蘇秋成喘著氣,叫紅櫻,“馬上套車,我要去窯上。”
紅櫻只站在原地不動:“回公子,車夫也走了……”
蘇母猛然又嚎起來:“兒啊,我的兒啊,你這一死,我們可怎么辦喲……”
蘇秋成瞪著她,語氣極度不耐煩:“別哭了!”他話音才落,忽而從外頭涌進一群人來:“蘇秋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