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曉冰成了學校的名人。

　　在高梓秋泡圖書館，余琳泡自習室，錢鳳宅寢室的日子里，曉冰在學院的學生會里混得風聲水起，一來她大方、活潑、熱心、開朗，長得還好看，愿意組織活動，二來她策劃能力強，執行到位，很快學院里大家都知道了王曉冰。

　　真正讓她在學校里火起來的是參加了校園歌手大賽。這其實是校學生會組織的一個活動，曉冰一路又唱又跳一直殺到決賽。評委請的是5個音樂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去掉最高分后取平均就是你的最終得分。比賽當天，高梓秋選的是《相逢是首歌》，“你曾對我說，相逢是首歌，眼睛是春天的海……”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洋裝，裙子在膝蓋上，剛好露出她又直又細的小腿，在舞臺的燈光下，頭上的蝴蝶發飾像是要飛起來。

　　舞臺下高梓秋將手中的鮮花分給余琳和錢鳳，錢鳳沒有接，“還是你們去吧，我沒上過臺。”

　　“一起一起，接著。”梓秋硬塞給她，完整的508嘛。然后將手機遞給吳晗：“好好給我們拍照。”

　　在音樂過門的時候，三個人一起上去給高梓秋獻花，“看這里！”吳晗在臺下喊著。三人和曉冰擁抱后很快就下去了。

　　到了評分環節，有個打扮得很酷的人，后來她們知道他是音樂學院的名人，叫高昊鈞，他給了曉冰滿分。其余四個評委給了7.5、7.7、8、還有一個5.5。后來曉冰得了第二名。高梓秋知道，曉冰其實并不在乎名次的，第一也好，第二也罷，她只要她自己玩得開心。

　　第二天梓秋收到吳晗的短信，讓她看論壇。

　　她翻身下床，打開電腦，原來是昨天的校園歌手大賽一個學生評委被打了，發帖人說這是一個聲明：我是XX，因為自己女朋友也參加比賽的關系，所以惡意給王曉冰打低分，我在這里認真道歉，請求原諒。配的圖片是一張XX跪在搓衣板的照片還有一張曉冰演唱時的照片。

　　“你們快看。”梓秋指著屏幕，“曉冰，你看評論過千啦，”

　　“念出來我們聽聽。”錢鳳說。

　　“這是哪個學院的女生啊，那么漂亮……這種人還去當評委，丟我們學院的臉……想知道是誰發的貼……昨天的比賽我看了，明明她可以得第一的……”高梓秋念著。

　　很快帖子被管理員刪了，但是大家后來還是知道，是高昊鈞做的。再后來總能在宿舍樓下碰到高昊鈞，有時候是拿著星巴克，有時候是抱著花，整個學院都知道音樂學院的男生在追文新學院的美女。

　　大家都在享受大學快樂的時光時，錢鳳的媽媽生病了。

　　那天四個人一起約著出去逛街，城市里來來往往的年輕人，從地下商場逛到五樓，從步行街北逛到南，紅口袋、白口袋里已經塞滿了外套、毛衣、睫毛膏、鞋子……曉冰每次都買得最多，錢鳳最少，梓秋和余琳是看需要購買，逛完街后每人來一兩小面，或者叫一份四人份的雞雜，簡直快活，就在大家大快朵頤的時候，錢鳳接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她著急的說：“我有事先走了。”大家不放心她，一定要跟著去，她說：“我媽媽病了，立馬要去醫院，你們回去吧，醫院人多了去不好。”

　　十月的D市仿佛沒有秋天，只不過下了兩天雨，天就開始刮起陰陰的風，體育場是濕的，教室的窗臺是濕的，衣服在宿舍涼著要很久才干，銀杏葉黃了，打著旋兒往下凋，梓秋將書用左手臂夾住，右手接掉下來的落葉。

　　曉冰曾說，沒有什么事事火鍋不能解決的，一頓不行就兩頓。不過曉冰每天那么忙，應該沒有時間煩惱。她總是穿梭于教室、舞蹈音樂排練室、學院辦公室，年底有學院的元旦晚會，學生會的曉冰是重要的組織人。

　　梓秋想約錢鳳吃火鍋，只是錢鳳媽媽確診為肝癌，她也不知道作為室友，該怎么幫她排解難過。

　　這個周末陳慧慧突然來了D大。吳晗本來是想告訴高梓秋，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釋一個高中同學坐5個小時汽車來D大只是來玩玩。吳晗原本以為這兩天沒有聯系高梓秋，她會來找他，他一直都在想一個合理的理由，只是一個周末過去了，高梓秋竟然沒有問他為什么沒有約見面。

　　陳慧慧比高中的時候漂亮了，頭發燙著當下流行的梨花燙，內側微卷，蓋住了下頜的棱角，顯得柔和不少，她穿著一件單衣出現在D大的校門。

　　“你們學校的風可真大啊。”慧慧說。

　　吳晗說：“也沒有你們的風大，把你吹了過來。”

　　吳晗一邊帶著陳慧慧逛校園，一邊又害怕巧遇到認識的人，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一個高中同學而已，他心里暗想著。

　　“你們那邊還好嗎？”吳晗問。

　　“學校嗎，挺好的，也是在新校區，不過離市區也挺近的，和你們學校差不多大，不過整個校園都是平的，沒有你們的情人坡，校園里也有湖，上面修了人工橋，天氣好的時候可以裝裝文人墨客在湖中心吟詩。不過老校區正門倒是有一片荷塘，夏天的時候挺好看的。”

　　兩個人走到后山的小路上，突然起了一陣大風。

　　“天氣不怎么好呢，對了，你今晚住哪里？”

　　“就住學校旁邊，找個酒店。”

　　“明天呢，明天你怎么安排的？”

　　“我想去美院的老校區，有個展覽。”吳慧慧說，“其實就是為了去看展，順便來看看你們學校。對了，晚上叫上你女朋友，大家一起吃個飯？”

　　吳晗愣了一下，立馬說好，我給她發個短信。

　　可能市天氣冷的關系，6點不到火鍋店就擠滿了人，在大學城里，身邊總是這些年輕的面孔，火鍋的熱氣在窗戶上蒙上迷糊的水珠。那是高梓秋第一次見到陳慧慧，“嘿，我是陳慧慧，吳晗高中的女朋友。”陳慧慧向迎面走來的高梓秋伸出右手。

　　“你在亂說什么。”吳晗立馬盯著陳慧慧。

　　“開個玩笑嘛。”慧慧對著吳晗說：“你女朋友看上去很溫柔啊。”

　　“沒關系，初次見面，你好，我是高梓秋。”梓秋握住慧慧的手，她的手有點熱，是他們兩人一起去逛了很久？她是多久來的，為什么吳晗現在才讓她出來吃飯？以前怎么沒有聽吳晗說過，真的是前女友嗎，為什么這么大方，一個合格的前女友不是該像死人一樣？高梓秋心中千千疑問。

　　“對了，我還叫了曉冰和高昊鈞，他們應該馬上就到了，錢鳳去醫院陪她媽媽了，余琳晚上被叫去做實驗了，等會兒過來，你們點菜了嗎？”高梓秋說。

　　“還沒有呢，你來點吧。”吳晗說：“對了，陳慧慧也喜歡看書。”

　　高梓秋坐在吳晗右邊，越過吳晗的眼神，看向陳慧慧。

　　“也沒有，就自己隨便看看。”陳慧慧說。

　　“梓秋也喜歡看，這樣吧，你們同時說一個喜歡的作家。”吳晗說：“反正你們都喜歡看喜歡寫。”

　　高梓秋腦海里立馬跳出一個人，然后悄悄告訴了吳晗。陳慧慧想了一想，在吳晗左耳小聲說了一個名字。

　　“天啊，你們真的太默契了，作家名字都一樣。”吳晗不知道是該望向梓秋，還是慧慧，他說：“你們留個電話吧，下次陳慧慧你過來，梓秋你帶她玩好了。”

　　“留誰的電話啊？”只聽遠處聲音傳來，曉冰和高昊鈞從門口走進來。

　　“王曉冰，我舍友加好朋友。”梓秋向陳慧慧介紹說。“旁邊的是她男朋友。”

　　“還沒有到男朋友那步呢。”曉冰坐下來，“看來你們都還沒有點菜呀，在聊什么呢。”

　　“沒聊什么，不是在等你們嗎？”梓秋左手示意了一下吳晗左邊：“陳慧慧，吳晗高中同學。”

　　“我是說吳晗怎么這么開心呢，兩大美女伴其左右，吳晗，你更喜歡哪個呀？”曉冰笑著問。

　　“當然是梓秋啊。”吳晗突然覺得一起吃飯有點尷尬，可是自己分明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梓秋的事。

　　“吳晗你還是厲害，都沒什么動靜，就把梓秋追到手了。”吃著火鍋，曉冰突然說道。

　　高梓秋想了想，還真是，兩個人其實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自從去年一起騎過車后，然后又約著一起吃飯，一起晚上上自習，莫名奇妙就習慣了有個人在身邊的日子。

　　快要吃完晚飯的時候余琳才過來，她說她吃過了，然后大家提議去唱歌。

　　小小的KTV瞬間就成了曉冰和高昊鈞的舞臺。兩個人都是好嗓子，曉冰先是點了《陰天》，然后《看我七十二變》，后來又唱《旋轉的木馬》，高昊鈞也是從王力宏唱到周杰倫，就這們7、8首過去了。“你們怎么不點啊。”曉冰說：“梓秋，你唱什么，我幫你點。”“我不唱的。”高梓秋說。不是她不想唱，是她一唱歌就走調，這個真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況且吳慧慧還在這里。

　　“那我來一首吧。”慧慧說：“你們會《你最珍貴》嗎？”

　　“我可以。”曉冰說；“那我唱男的。”

　　“明年這個時間，約在這個地點。”曉冰唱。

　　“記著帶著玫瑰，打上領帶系上思念。”吳慧慧唱。

　　高梓秋一聽她的歌聲，柔和的中音，和曉冰不分上下。

　　“動情時刻最美真心的給不累。”

　　“太多的愛怕醉，沒人疼愛的人也會憔悴。”

　　“我會送你紅色玫瑰。”

　　“你知道我愛流淚。”

　　“你別拿一生眼淚想對。”

　　合：“未來的日子有你才美夢才會真一點。”

　　……

　　高梓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門外的，在走廊的盡頭，一個轉角處，可以看到樓下來來往往的學生。是出于嫉妒嗎，她只是覺得難過，她將頭埋在臂彎里，眼睛盯著人群，10點多了，這些人要去哪里呢，那些往外走的人，是出去過周末嗎？這個時候她又想起晚飯時那個作家，“愛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飯，不是肌膚之親，是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

　　吳晗的聲音從后面想起，她著實嚇了一跳。“你怎么了。”吳晗說。

　　“我們進去吧。”梓秋說“這樣都出來不太禮貌。”

　　“你不開心啊？”吳晗說：“她真的不是我前女友，你是我第一個女朋友，真的。”

　　梓秋看著吳晗的眼睛，這個高高的男孩子認真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可愛。“知道啦。”她說。

　　這時吳晗上前一步抱住她，然后很快的速度親吻了她。

　　那是他們第一次接吻，在11月立冬這天，他的吻很親，很淡，又帶著少年的那份活力，高梓秋閉上了眼睛，融化在他的擁抱里。

　　12點趁著宿舍關門前三個人回了寢室，這時發現錢鳳還沒有回來。

　　“要不要打個電話問一下？”余琳問。

　　“她估計今天不會回來了，這個時候電話過去會打擾她媽媽休息吧。”曉冰說。

　　“我們好像也不能做什么。”余琳嘆了口氣。

　　“我覺得我們要不要湊一下錢，去看望一下？”高梓秋說。

　　“可以，我可以把去年的國家獎學金拿出來。”余琳說。

　　“你還是留著平時生活用吧，我可以多出一點。”曉冰說。

　　“那我們這幾天湊一下，一起去看一下她媽媽。”梓秋說。

　　大家很快湊夠了2萬元，這是高梓秋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現金，整整齊齊的兩沓，其中一半是曉冰媽媽出的，還有4分之一是曉冰出的，剩下的5000是梓秋、余琳和吳晗湊的。

　　從生活費里扣了一些，又向家里要了一些，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梓秋心里想。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個小口袋將錢裝上，又套上干凈的塑料袋，放在衣柜最深處。好好保管才行。她想。

　　桌上手機響起，她關上衣柜門，接起電話：“你好，你是？”

　　“梓秋，我是你媽媽。”電話那頭的聲音既遙遠又熟悉。“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那個聲音說：“不會影響你的。”

　　在校門口見到很久不見的母親的時候，梓秋心里泛起波瀾，這個人又熟悉又遠離，好像突然綻放的煙火，迅速，短暫，美麗卻沒有溫度，她來這里干嘛，一定是三姨告訴她學校。可是這些年好像大家都習慣了彼此不插足對方的生活。

　　梓秋想起自己問姨媽，巴黎有什么好。姨媽說，巴黎人精致，吃東西都是小口小口的，放在雕花的盤子里，吃飯講究前菜，正餐還有甜點，巴黎人活得累。

　　姨媽當然沒有去過巴黎，姨媽和爸爸是一類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沾染上這個城市的空氣，就生了根，長成了有血有肉的靈魂，巴黎是遙遠的，是想象中的，是不可以去探究和靠近的。

　　眼前的這個女人47歲，穿著干凈的風衣，沒有小肚子，頭發盤成了一個髻，每一絲都服帖地在皮筋里。當她說話的時候，耳朵上的珍珠隨著說的的頻率輕微顫抖著。高梓秋始終不敢去看那雙眼睛，她怕一不小心自己就出賣了自己的底氣，變得苛責冷漠起來。

　　高梓秋不記得她們聊了什么，只是記得在過馬路的時候，C市狹窄的街道讓她們距離很近，人群匆匆而來，然后是吵雜的車輛聲，吆喝聲，高梓秋碰到了她的手，那么一瞬間，她想抓緊那一雙手，她牽著那雙手，感受那皮膚的溫度，她仿佛看見了小時候公園里紅的、藍的氫氣球，可是走過馬路，那雙手輕輕地掙脫了。高梓秋握了一把冷空氣，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放口袋里。

　　吃了晚飯，兩個人沿著濱江路，走過了1號大橋，又走到2號大橋，江對岸的燈亮了，高樓居民的燈亮了，白色的，暖黃了，好像夜色也有了溫度。

　　女人告訴高梓秋，在那個城市是沒有那么多高樓的，那是個古老的城市，人們拘謹地去聽完音樂會，在百年建筑里喝咖啡。很少有這么寬的路，不過不管在哪里，都要自己覺得開心。因為只有你自己是自己的，你的喜怒哀樂是自己的，不管再怎么樣，都要體面地呈現出美好來。

　　女人只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到了高梓秋的寢室，幫她收拾了一下桌子，就去機場了。高梓秋沒有問她電話號碼，小時候做的選擇，大概長大了也不會變吧。

　　可是，高梓秋也找不到那兩萬元了。原來放錢的地方留下來一張紙條：今日借兩萬，下次見面還。

　　她內心充滿了憤怒，她真不該見那個女人，她一定是以為那是自己的私房錢，對于大人來講，那可能只是兩個月的工資，可能只是兩個包包，但是對于高梓秋來講，那是那么多的錢，是所有的希望，該怎么辦？

　　呆坐在寢室里。她們都回來了，余琳從食堂買的山東煎餅，讓寢室散發著食物的溫暖。這個冬天好冷啊。高梓秋望著《文學史》，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門外的風，好像找到了偷偷進屋的縫隙，從腳尖一直纏繞著，到腰間，到指尖，到鼻尖。“不管怎樣，都要做個體面的人，都要靠自己，因為別人是靠不住的。”耳邊特然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她是這么說的，可是又是怎么做的呢，一個小偷？她內心充滿了羞愧，打電話給姨媽嗎？姨媽會怎么想，這樣一個姐姐。會不會也覺得自己有不良品性的遺傳？

　　那光鮮亮麗的，都是給別人看的啊。

　　不知道怎么睡著的，夢中是高聳的埃菲爾鐵塔，在黑夜里發出滲人的白光，然后有一雙黑色的手，流著深紅色的血，從鐵塔的中部伸出來，她拼命地跑，前面是一片沼澤，她痛苦地閉上眼，可以還是看得見那猙獰的怪手，后面突然又起了幾米高的海浪，她大叫了一聲，啊！

　　從夢中驚醒，聽到她們三人勻稱的呼吸聲，高梓秋拿起手機，想看看周公解夢，她在搜索欄里輸入，夢見海浪，怪物追趕，是什么征兆？

　　“近期生活將會有大變化。”

　　高梓秋關掉了手機，她決定隱瞞這2萬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