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明月掛在夜空中,猶如一只巨大的眼睛,黃白色的月光灑落多因湖上,為浮著泡沫的灰黑色水面涂上一層輝光與晦暗的陰影共同交織形成的扭曲光影。
木船開始搖晃,平靜的水面波光粼粼,像被打碎的一灘水銀,奪目且致命。
為什么它在搖晃?
因為船底的水面下,悄然出現了一只巨大的黑影,黑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巨大,直到其上深淺不一的條紋也能被看清時,它忽然停止了向上的浮動。
船底和黑影之間,空間的差距只在咫尺。
“有東西在船底。”
瑪迦將目光落到了船幫外,然而在她的眼中,那里一片空白,除了惡臭的湖水,什么也沒有。
“克朗查理,”她舔舔嘴唇,看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男爵,“你看到它了嗎?”
“我閉著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
男爵搖頭。
“有些東西可不是你閉上眼睛就可以無視的。”
瑪迦指著船頭靜立如雕像的一人兩尸體,“你看得到嗎?”
“看不到。”
克朗查理的回答很堅決,否定是他的武器。
“撒瑪利亞聲稱他們曾直視過神靈,而那些見過神靈的人無一例外都秘密消失了,”瑪迦走到船邊,低頭看向水面,“既然見過恐懼的人都沒有了,那么誰又能證明恐懼真的存在呢?”
“你如此懼怕,”瑪迦的雙目中王冠虛影起起伏伏,“莫不是見過?”
“你不該如此非議神靈,”克朗查理語調不緊不慢,“即使是哥珊女王,也無法忽略神靈的威儀。”
“所以我一定是有倚仗的,對嗎?”
瑪迦接過克朗查理的話頭。
男爵沉默了,他不再開口。
“你見過嗎?”
男爵不語。
“你見過嗎?”
瑪迦走到男爵身邊,涂著口紅的薄薄嘴唇幾乎要碰到他的耳垂,濕熱的氣息撲在克朗查理的臉頰上,像戀人的輕撫。
木船搖晃著,幅度越來越大。
“我若是見過,就不會站在這里了。”
克朗查理略微偏過頭,向瑪迦的紅唇貼去,然而女人輕輕一退,制止了即將到來的肌膚之親。
“會死嗎?”
“對有的人而言,比死還要難受,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那比活著要快樂萬倍。”
男爵眼皮上方的眉毛微微抖動起來,像被風刮過的草叢。
“那可真是可怕。”
瑪迦又將目光落到了老法師身上,“你不覺得這些法師的樣子都很像嗎?”
她忽然開始轉移話題,“和他們接觸的幾次中,我總以為我遇到的是同一個人。”
“一樣的老朽,一樣的暮氣沉沉,一樣的——歇斯底里。”
“像個失敗的瘋子。”
男爵沒有回話,他只是說了一句話,便徹底閉口不言,任憑瑪迦如何挑逗都毫無反應。
“來了。”
“來了。”
瑪迦將這個詞在嘴中過了好幾遍,瞧著徹底沉默下去的男爵,某些猜測得到了肯定。
她得感謝這個家伙,雖然雙方算不上敵人,也算不上朋友,但這條信息,足以讓她正視王國遇到的某些問題。
放捕鼠夾子比捉鼠更費力。
湖底升起的陰影還在緩緩上升,它的區域中囊括著木船,但雙方又仿佛在兩個不同空間似的,無法完全重疊。
船下動蕩的湖面,便是雙方交界處的外在顯現,也是瑪迦捕捉到異常的來源。
如果有人可以飛得更高且擁有能看到黑影的能力,他便會發現,這黑影正是一顆樹,和黎辭在下水道頂部壁畫上見到的那顆一模一樣的樹。
只是少了圍繞它跪拜的生靈,少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黑影很大,木船所處的便是樹干上臉的位置,那是一張半哭半笑的臉,和黎辭身上的有八分相似。
有喜有悲,有歡有愁,藝術家們表達人體情感的這種簡約手法,跨越不知多少年后,竟然出奇地達成了一致。
殊途同歸?
也許吧。
老法師如泥塑木刻般跪在那里,對周遭發生的一切好像恍然未覺。
他奉上祭品后在干什么?
沒人知道。
忒彌斯和肯諾的無頭尸體忽然變作了干尸,在瑪迦的雙瞳中,干尸緊接著又化作了飛灰,被湖水蕩起的浪花卷起吞沒,消失在水霧中,留下一陣惡臭。
豎眼雕像慢慢睜開了,瞳仁是一片深沉的血紅色。
瑪迦看向豎眼,但當她的眼睛接觸到血紅色時,眼中的王冠驟然一動,迫使她雙眼閉上。
如針扎的刺痛襲擊著瑪迦的眼睛,兩行血淚從她眼角流下,滑過光滑的臉龐和白皙的脖頸,落進衣領中。
她好像瞎了。
血眼沒有對這個凡人做出別的懲罰,即使是王冠之眼也不能引起它的注意。
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她太弱了吧。
弱到足以被忽視。
血眼轉動著,它漂浮起來,沒有管喚它前來的信徒,而是看向了彎月。
彎月變了,它真的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血色巨眼,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掛在夜空中,周圍是稀疏的星點。
誰能看到夜月的這一面?
以萊納市為中心,方圓三百英里內的所有超凡生靈。
包括啟靈位階的初學者和與它等階的存在。
扭曲怪物,神話遺種,都會看到它。
就在這時,船下那巨樹形的黑影忽然扭動了起來,就像被蟒蛇纏住的獵物,改變形狀。
樹干上臉的嘴張開了,張大了,張大到整張臉都是嘴,而后一口將木船吞了下去。
空間的距離被突破,另一個世界與靈樞界產生了短暫的交疊,取得的成果是吞掉了一艘木船,還有上面的三個活人,兩具尸體。
多因湖的湖面蕩起漣漪,一圈圈波紋一圈接一圈向岸邊傳遞過去,像一塊大石被扔進湖里產生的后果。
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彎月化作的血色巨眼仍在,靜靜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
“雨下得挺大。”
黎辭立在玻璃窗前,看著屋外的雨景,有些意興闌珊。
沒什么可看的,蛾摩拉幾乎落盡,院內光禿禿一片,只有兩顆不知名的常青樹仍在風雨中搖擺著它的葉子。
他坐回木椅上,繼續研磨顏料,瑪利亞則坐在沙發里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他,像在瞧一件珍愛的物品。
“鐺——”
“鐺——”
“鐺——”
掛在墻上的小型石英鐘忽然響了,指針指向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