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過自新)
“死了?”竹影有些不信,“我眼睛沒瞎,人死與否還是能看出來的。這玉娘子雖然軀體已與玉石相類,再無活人氣息,但畢竟已非凡人,生死豈由軀體而定?只要心竅一點生機尚在,魂魄俱全,怎么也算不上死人才對。”
足足怔了好幾息的功夫,陸溟才緩過勁兒來。
只是聽到竹影的質疑,他強自冷靜下來,搖了搖頭道:“天女盤指針碎裂,這是天女應身崩潰的訊號。玉娘子和我非親非故,死不死與我無干。可……天女應身崩潰了,這次任務恐怕就麻煩了。”
說是麻煩,其實陸溟心中已經一片茫然。
事先他預料過很多種情況。本來在他眼里,這次行動最糟糕的結果,了不起就是玉娘子并非天女應身,大不了退回去重尋線索,就當是一次試錯罷了。
萬萬沒想到,天女應身是真貨不假,可雖然是真貨,但如果儀式確認無誤,這個天女應身早已崩潰,再無點醒可能。
“崩潰的訊號?”竹影還是有些奇怪,“我日日與你寸步不離,也不是沒聽到這個儀式的細節,怎么不知道這一點?再說,在道門諸神中,應身崩潰不是很正常嗎,莫非天女教不同?”
“大司祭私下傳音與我說的。”陸溟眉頭皺成川字,“可她也只是順口一提,說這種可能幾乎不可能存在。”
竹影好奇道:“為什么?”
陸溟回想了一會,才道:“真正的天女應身不會死。”
“不會死?”天女應身向來秘而不宣,竹影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陸溟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才道:“但問過大司祭,她只告訴我,如果天女應身崩潰,天女至少能察覺,不會降下這種神諭。”
“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從不曾有過。”陸溟知道,竹影是想看是否有前例可循,可他已經想過這個方向了,依然沒什么頭緒,“事實上,從前天女應身的消息大多都是故布疑陣,迷惑他人,究竟出沒出現過應身都是未知數。”
“也就是說——”怔了怔,竹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有這次是真的?”
“很有可能。”陸溟也不敢完全肯定。
竹影卻想到了另外的事,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你也是因此,才察覺這個任務的重要性的。”
“一部分吧。”這個陸溟倒沒否認。
竹影想了一會,還是沒得出結論。
兩人又一一提出幾種可能,但大都因荒謬而被摒除,沒抓住什么端倪。
一時走入了死胡同。
在陸溟看來,這次任務既然重要,遇見些挫折本也正常。可或許是走得太順了,剛入島第一天,便讓他抓到一個天女應身下落的線索,不由還是生出了些走運的念頭。
偏偏有大起,也有大落,這天女應身是找到了,可情況卻與他預料差了太多。
他甚至都考慮過,既然星巫忌諱玉娘子的消息,會不會這玉娘子沉睡一事都是一個餌,查看半途指不定玉娘子猛然蘇醒,嚇自己一跳也未嘗可知。
為此他還做過相關預案,可惜眼下看至少是用不上了,事情已經走向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
剛剛升起的希望迎頭破滅,這滋味可不好受。
陸溟甩了甩頭,驅逐掉這些喪氣的念頭,正想收拾首尾,順便查看一下有沒有遺漏的線索,甚至有沒有可能將這個死去的應身帶走,做一下后續觀察,沒想到卻忽然聽到竹影問了一句:
“等等,你聽見什么了沒?”
“嗯?”陸溟疑惑。
兩人神念交流,現實中其實并未過多久,算下來,距離陸溟儀式完結,不過區區半盞茶的功夫。
“仔細聽。”竹影只是這樣叮囑。
陸溟擰了擰眉毛,竹影雖然神魂受損,神念感知也廢了大半,但相比自己這種未入真門的半吊子,還是強上不少的。
遂凝神細聽。
尤自不放心,他還啟用了一些增強聽覺的能力。
就這么一聽,陸溟還確實聽出了一些眉目。
滴答——
滴答——
非常細微的聲音,即使在靜謐的的夜里,換一個普通人來,絕難察覺到一絲痕跡。
尤其是雖然都說萬籟俱寂,可是真到了半夜,往往在人群聚居之地,也有許多其他雜音。
風聲,水聲,落葉聲。
蟲聲,蛙鳴,呼吸聲。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即便考慮到隱私,星巫祠四處設置了隔音的法陣,可維持陣法時法力的波動聲,也加入了雜音之中,另某些極其微小的聲音更難察覺。
更何況,陸溟還知道,物理上,即便看上去再靜止的物品,也會有極其微小的振動,必不可少的也有些細微的生意。
如果不是陸溟經過特意鍛煉和強化,要在這一大堆雜音中,分辨出那一絲不尋常的滴答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滴答聲來自玉床上沉眠的玉娘子胸口。
“果然有古怪。”確認了這個消息后,陸溟精神一震,一邊湊近查看,一邊問竹影:“聲音在儀式前有沒有?”
長生真人神魂觀照入微,之前所記憶下的細節,即使當時并未有所察覺,之后回憶也能清晰映照,所以竹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剎,便答道:“之前沒有。”
也就是說,這聲音是由天女教的儀式喚醒而來的。
“看來也不全是壞消息啊。”
陸溟微微一笑,也不害臊,徑自檢查著玉娘子的身體。
這幅情景自然怎么看怎么有些猥褻,只是陸溟雙手無比穩定,更是目不斜視,心中冷靜,毫無欲念。
況且玉娘子人雖美艷,軀體卻冰涼如玉石,毫無活物氣息,手感更接近于雕像,而非人體。
自然很難生出什么不該的心思。
然而片刻后,陸溟看著手中從玉娘子胸口掏出的金屬片,臉色變幻不定,仿佛見到了世上最荒謬的事情一般。
眼睛都快被揉瞎了,陸溟才敢確定,眼前這塊金屬片不是自己的錯覺。
實在忍不住,他嚷了句粗口,才道:“這他娘的,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是什么?”竹影沒認出來,不由疑惑。
陸溟怔怔半晌,終于從嘴角里憋出一句話來:
“C……P……U!還他娘的是英特爾的!”
……
……
“水皮油?櫻桃兒?”竹影一頭霧水,“什么東西?吃了大補的水果?”
陸溟對竹影的疑問更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整個人已經石化成了一座雕像,沉溺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他并不是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按理說,穿越者的哲學三問期應該早過了才對,可是看見手中這片精致小巧的芯片,那三個經典問題還是剎那橫沖直撞而來。
我是誰?
我在哪?
我該怎么辦?
饒是陸溟自詡處變不驚,這時也只覺得腦子變成了一團漿糊,培養了十年的仙俠三觀在一瞬間被撞得粉碎。
怎么可能是電腦芯片?
玉娘子體內怎么可能藏著一塊電腦芯片?
天女教的儀式又怎么可能讓一顆電腦芯片生出反應?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十年了,天女教也并非什么蕞爾小派,他身邊甚至不乏陽神真人這種修士界頂尖的存在,對整個天地構造,基本規則更不是一無所知。
這個世界同樣有日月星辰不假,但天圓地方,仙山靈島魔域無數,和地球環境堪稱迥異,空氣中更是遍布著前世從未感知過的物質——天地元氣。
這根本不可能是地球。
既然這根本不可能是地球,那英特爾的CPU又是怎么來的?
最關鍵的是,陸溟穿越十年,為了解決自己身體的問題,也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不是沒有試驗過電磁感應之類的基本物理定律,更不是沒有嘗試過簡單的蒸汽機、內燃機的制作,一一失敗后,甚至還做過關于萬有引力的實驗,結果卻得出這個世界就連同一地點的重力加速度都不是恒定的結論。
這十年來他所能確定,最與前世相似的基本定律,是邏輯學本身,頂天了還能說一句科學哲學也勉強適用,休謨問題依然可以提,康德的純批依然可以用,十二范疇依然可以掃清實驗科學面前的幾乎所有障礙。(注)
可這最多也就讓他借著仙俠世界的便利,完成了一些器官移植的實驗而已。
這又讓他如何敢相信,自己眼前竟然出現了地球上第三次科技革命后的產物?
英特爾的CPU?
更讓陸溟難以置信的是,這塊CPU此時仍然在散出淡淡熱氣,發出極其輕微如同齒輪轉動的響聲,芯片上藍色光紋更是如水瀉原野,蔓延發亮,這分明是正在運行中的標志。
可是就這么一塊芯片就能運行?
連電池都沒有?
陸溟只覺得三觀崩壞。
所以相對于他前世,這甚至已經是未來科技?
那天女教與此又有什么關系?
陸溟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未來地球人打破了次元空間,曾經到過這片天地來,但雁過留聲,風過留痕,看這種芯片的科技程度,憑天女教的顯赫,在其事無巨細的歷史記載中,不該沒有相關記載才對。
更何況世界法則不同,這塊芯片是如何運行的?
難道是天地元氣?
總不可能,天女教本身就是未來地球人演化而來的吧。
“回神了。”這時竹影倒沒被這塊陌生的芯片所震懾到,冷冷提醒道:“看看你眼前,再愣著我可保不住你。”
竹影的話如一盆涼水澆在陸溟頭上。
陸溟猛地甩了甩頭,知道這不是該細想的時候。
他稍稍回了神,這才發現,當他從玉娘子體內取掉那顆電腦芯片后,玉娘子的身體色彩便開始漸漸變淡,眼下幾如透明,連其身下的玉床的紋理都分明可見。
與此同時,玉床也開始微微顫動,依稀可見有符文次第激活,轉眼已經向奎樓外延展而出。
在陸溟感知中,樹林間,屋檐外,長廊處,溪水中,無數閃耀著銳意的星團飛快向此間靠攏,天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北斗七星蕩出一陣殺伐之氣來,破軍一星已經轉眼便至樓外上空。
肉眼可見的,四周氣氛開始肅殺起來。
陸溟悚然一驚,快速用神念與竹影交流:“怎么回事?”
“取掉那塊金屬片后,玉娘子生機盡數消散,三魂七魄已近湮滅,明顯激活了星巫祠陣法的某個變化。”竹影解釋道。
“事先你不是檢查過沒問題嗎?”
“沒見過的變化。”竹影言簡意賅。
陸溟沒再追問,畢竟已經不是追究的時候了,當下收好芯片,一口后天氣起于十二正經,轉奔督脈沖過夾脊關,后背一突,一片黑得發亮的羽毛便瞬間綻放。
旋即陸溟身形猛一壓縮,剎那已如同薄紙,轉而如黑線,瞬間彪過回廊,向門外沖去。
陸溟對自己定位很清楚,此世煉氣士四步登仙。
分別是筑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
按他自己的習慣性的數字劃分,筑基可算初入門檻,可稱零境。煉精,煉氣,煉神區分極大,雖然中間境界模糊,名稱也各異,但分別都有三個比較重要的關口。
稱呼并不重要,又因為陸溟十分不耐各種奇怪的術語名稱,干脆就把這三大步稱作九境,煉精三境,煉氣三境,煉神三境,以此層級往上。
當下陸溟實際修為連零境都稱不上,但算上他歪門邪道移植的各種妖獸器官,配合強橫的計算能力,如果純算戰力的話,大約在四境到五境之間。
可樓中那個星巫姬妾則是四境,初入煉氣化神的門檻。
陸溟可一時半會解決不了,現在這種情況,不想與之糾纏。
所幸拜迷神引所賜,馬德建和那個女郎還在入定當中,樓中倒無任何阻攔,陸溟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氣。
很快,陸溟化作的黑線已經穿過一扇文窗向外飛去。
然而樓外一排排星團早已蓄勢待發,在頭頂破軍星的指揮下,甫一感知到陸溟的氣息,迎頭就是一擊。
霎時星光四溢。
星巫祠畢竟是望鄉一霸,這一擊至少有五境的水準。
陸溟暗嘆一聲,寓鳥形態畢竟只能瞞過不特意觀察他的修士,眼下大陣看來已經鎖定住他了,想神不知鬼不覺逃掉想來沒什么希望了。
只是除去隱蔽,寓鳥畢竟身形詭秘,即便被察覺到,僅僅閃避逃遁也是一絕,眼下倒不必轉換人形。
他不敢硬拼,黑線幾個回旋之間,憑借生猛的計算能力,已穿過重重封鎖的星光,向計算中稍微安全的路徑飛去。
“什么人闖我星巫祠!”
“集結!”
“啟用星陣七殺變化!”
“破軍已經咬住他了,跟上!”
如同一顆石子落入平湖,泛起層層漣漪,轉眼間,靜謐的星巫祠如從沉睡中蘇醒,整座星巫祠樓宇之間星光依次點亮,傳來一聲又一聲被驚醒的巫師的命令。
他們明顯有過面臨這種情況的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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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這里涉及一些哲學概念,簡單講,這些就是科學本身的理論基礎。你可以叫元科學或者其他什么。沒有驗證這些東西,科學本身將無路可走……至于科學是什么?可以百度一下證偽之后,再百度一下庫恩的范式理論。從庫恩的范式理論講,其實中國古代陰陽五行也算科學一種。不過既然是小說,太復雜就不提了,有興趣的童鞋可以讀一讀牛津通識讀本的科哲一書。沒興趣的話,意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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