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溟眼中,望鄉這個大島與神州確實很不一樣。
神州得天獨厚,沃野萬里,廣袤無邊,同時靈山洞府層出不窮,仙家自然氣象森嚴。可煉氣士為求清凈,常常離俗遁世,于洞天福地結廬而居,松竹為友,白鶴為親,不與俗世相通。僅只一些以塵世立道統的宗門教派,才會與凡俗王朝政統有些關系。
天女教便是其一。
可即便是天女教,最多也只會在塵世設立下院,和王朝統治者們搞好關系,則更多是為了廣收信徒,不會輕易插手俗世事務。
像望鄉這樣巫俗交居,同時高級巫師作為俗世實際統治者,制定章程管理巫師和凡人社會關系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這也造成了島內一些奇特的人文景觀。
比如陸溟現在所在的市場。
乙木鎮作為一座沿存不知多少年的巫俗混居城鎮,明顯有過精巧的區域功能規劃,什么地方是凡人聚居處,什么地方是巫師居住區,什么地方又是巫祠祭祀之地,都是有過嚴格設計的,并且可以看出,這些設計主要還是為了盡可能防止巫俗產生沖突。
巫俗活動區之間有分明的區隔線,而巫俗產生交界的地方,則源于無論哪個文明里都是最原始的一種社會行為——交易。
乙木鎮市場的奇異便在于此。
販夫走卒叫賣熝肉、灸肉、熝鵝、熟羊,商鋪銷售成衣、綢布、錦緞、燈籠,招牌上畫著星紋的樓閣則在門口掛著各類稀奇古怪的妖獸皮毛。
藥鋪旁邊是賣丹的丹樓,鐵匠鋪身側是賣法器的煉寶閣,賣字先生倚在出售符水、朱砂、桃木、線香的巫神居門前吆喝,每每有人路過,便自賣自夸自己的字可是沾上了巫神娘娘的仙氣,偏偏未有樓中人罵他騙子,出門來趕。
整條街區混雜中透出秩序,紛亂中透出和諧。
饒是陸溟在神州也算出身大宗,見過一些世面,而且這時已經在市場逛得久了,可看見這一幅不尋常的人文圖畫,他依然有些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面上不顯,心下卻是不停地嘖嘖稱奇。
也不知讓那些頑固出世的老家伙們見到有何反應?
因為害怕魏穎被錢莊的人盯上,所以陸溟也順便將魏穎帶上。
期間他裝成一副陽光向上的倔強少年模樣,不斷拍胸脯保證說就算沒了傳承,自己也能闖出一番名堂,好說歹說安慰了她好久,這才讓她不那么自責。
于是美其名曰,傷心的女人可以靠逛街來舒緩心情,陸溟也就帶強拉著她進了坊市。
魏穎雖然嘴上叫著歪理,但實在拗不過,也只好跟著,一路眼角卻是不斷向看些胭脂水粉湊去,偶爾還陪著陸溟去那些售賣珍獸奇丹的地方瞅一瞅,露出一臉好奇色彩。
“這邊,這邊。”
“這件衣服不錯……”
“我覺得這件好。”
“可這頭上的綠束巾……”
“綠色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歡這個顏色的冠帶嗎?”
“呃……”
雖然還是有些自責,但魏穎很吃陸溟這陪人逛街的套路。
她已經很久沒和弟弟出門舒適地閑逛了,尤其是弟弟進了星巫祠后,更是與她談不上親近,似乎也沾上了一些高人一等的氣息,偏偏人卻不像話到只知汲取不知回報。
雖然如今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弟弟必要的偽裝,可是不論如何,現在這樣溫馨些的氛圍她確實很少感受到過,一時樂在心頭,心中安寧。
只是當看見陸溟買了不少東西,花錢如流水,拎著好一堆大包小包,魏穎還是心疼地叮囑他不要鋪張浪費,結果被陸溟一株玉釵往她頭上一插,便立時喜笑顏開。
魏穎算不上什么美人,平凡的眉眼,有些兇的顴骨,配上平時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總是村村的。
也就現在終于換上一身新的窄袖紋花襦裙,這才顯得閨秀些,柔和些,可惜那又高又兇的顴骨依然會讓人懷疑,她會不會下一刻就拎出一把掃帚往人身上砸去。
陸溟討好她自然不是出于旖旎心思,他只是有自己的底線,可能同情算不上什么多好的品德,但至少承其身份,擔其因果,還是勉強做得到的。
雖然竹影總說他薄情寡恩,可那是在天女教,除了大司祭,他真的不知道該對誰多釋放一點善意。
何況算下來,兩世以來陸溟都沒有什么親人,對這種無緣由的關心一時好奇,一時親切,一時又有些享受,自然也會有所報償。
如果生命剩余不多,能多體會一些這樣的情感,似乎也不錯。
不過說起長相,如果說魏索是那種扔在人群中便找不到的面孔,魏穎卻不同。倒不是說她要長得要好看些,只是魏穎眉心處有一個一寸多的紅色胎記,不是什么高逼格的包拯月亮形,就是一個小橢圓而已,非要說像什么,陸溟覺得有些像個大腳丫子。
因為這個特點,陸溟甚至懷疑過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天女應身,可惜令他失望的是,用天女教秘法感知后卻一無所獲。
兩人買了胭脂,捎了水粉,試了新衣,吃了小食,逛了長街,夾了一袋子實驗材料,興盡的時候,已經是午后了。
陸溟站在一條稍開闊的街上,向錢莊方向看去。
火光熊熊。
意料之中,那里已經濃煙滾滾,不斷有衣著繪著星紋的巫師進進出出,有的在維持秩序,有的似乎又在四處尋找著些什么,而除了錢莊之外,他們主要停留的地點,則是陸溟之前向蘇晴提到過的那些地址。
“那邊怎么了?”魏穎皺了皺眉。
“是今早上的事有了結果,看來蘇師姐行動很快。”
“哦,那你這次有獎賞?”
“應該有吧。”
這時陸溟還有閑心想著,幸好這島內信用體系還不夠發達,沒發展出紙幣這種代表金融機構信用的一般等價物,這錢莊里的靈石金銀被火這么一燒,想必也沒什么大礙。
幾只纖細如若黑影、只有陸溟才能感覺到的小蜘蛛飛快向他靠近,臨近了,才輕輕在地上一蹦一彈,便悄無聲息爬進了陸溟的袖中。
陸溟微微一笑,僅憑推測,他自然不敢叫蘇晴莽去錢莊,但加上這幾只蜘蛛就不一樣了。
這幾只小蜘蛛來自陸溟移植了咒影蛛的紡織器。
咒影蛛是很奇特的一種妖蛛,幾無實體,氣息微弱,紡織器也不像普通蜘蛛是生產和儲存蛛絲的所在,反而會產生一種小影蛛,無形無質,最為適合窺探跟蹤。
先前錢莊的人走時,陸溟為了確認自己猜想,便放了幾只小影蛛去跟蹤,于是很快便證實了猜想。
說來也有幸運成分,本來這些人露出破綻時就該補救,或殺人滅口,或及時轉移,可惜他們實在沒料到,那個令人不齒的舔狗能早已被李代桃僵,大意之下壓根沒認為自己露出破綻。
就算后續觀察到蘇晴的到來,也只當他們恐懼被握住了把柄,沒太在意,壓根不知道已經被小影蛛跟蹤許久,一路發現了幾個窩點,這才被一鍋端了。
陸溟心念一動,向幾只小影蛛發出一些安撫的信息,將其收入臂上移植的紡織器內,便帶上魏穎往回走。
誰知迎面就撞上了一個穿著紫色巫袍的馬臉年輕人。
“咦,這不是結巴師弟嗎?真巧,能在這兒遇上。”說著馬臉年輕人看了看他掛得滿滿當當的幾個包裹,露出一個欠揍的嘲諷表情,“原來結巴也會買東西啊……這還能交流清楚?可別買錯東西了,要不,開開包讓師兄幫你檢查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