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呀，你要不把小茹帶回來，就不要回家過年啦。”電話那頭的老媽半開玩笑半威脅。

　　“……”

　　田方一手打電話一手拖著破舊的行李，沿著江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整個人已經縮得像鵪鶉了，卻還是被傍晚的江風吹得直哆嗦。

　　老媽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村里跟你差不多大的都娶上媳婦了，好幾個小孩都會打醬油嘍，這幾年彩禮噌噌噌地往上漲，都快奔五十萬了，爸媽本來想幫你攢些來著，可今年又……爸媽可是真的沒法子嘍，就指望你把小茹帶回家啦……”

　　田方忽被一口江風噎到了，激烈地咳嗽起來。

　　電話那頭的老媽這才聽出不對勁，“兒呀，你咋咳得這么利害呢，你沒事吧？”

　　“沒……沒事……”

　　“真的沒事？”

　　“沒……沒有啦，我能有啥事？”

　　老媽停了一下，便道：“我好久沒和小茹說話了，我待會給她打個電話，邀請她來家過年——”

　　“千萬別！”

　　“怎么啦？”

　　“……我和她剛分手——”

　　“分手！干嘛要分手？”老媽登時就急了，“小茹可是個好姑娘啊，咋能說分就分了呢？老實說，你是不是惹人家不開心啦？女孩子嘛，哄哄就好啦，要實在抹不開面子，老媽幫你說開說開……”

　　“媽你別添亂！”

　　“啥叫添亂呢？媽這不都是為你好嗎？這年頭娶個媳婦多不容易呀？要回村里，沒個幾十萬禮金，人家媒人都不肯登門的，你的腳又……你們年輕人啊，就是太沖動啦，就這么著，我先打個電話給小茹——”

　　“她要嫁人啦！”

　　“嚇！……”

　　不遠處工地的沙子被江風吹進了田方的眼睛里，眼睛直發酸。

　　已經走投無路了的田方，剛剛拖著行李去投靠處了五年的女友，卻撞見女友從一輛寶馬吻別下來，女友后來打電話解釋一通，無外乎就是老媽逼婚，對方有車有房，老媽又一直嫌棄他的腳……

　　許久，老媽才輕聲道：“分手就分手了唄，咱家方兒這么優秀，她以后鐵定會后悔的……兒呀，你吃飯了沒？”

　　“……沒。”

　　“這么晚了咋還不吃飯呢？要按時吃飯啊，是不是單位又逼你們加班啦？真是的，老是動不動就加班，還要加到幾點啊？”

　　“……我被解雇了。”

　　“啥！……”

　　江風透心的冷。

　　今天本來應該是最幸福的發薪日，田方一大早興沖沖地跑進財務室簽領工資，卻被告知因為工作失誤導致公司遭受重大損失已被解雇了，所有工資也被扣光了。

　　又過了許久，老媽才輕聲道：“兒呀，沒什么大不了的啦，東家不打打西家唄——你電話那頭咋這么吵呢？”

　　“沒有哇……是風聲吧。”

　　“這么大風，你在哪里呀？”

　　“我在江邊——”

　　“江邊？！”電話那頭的老媽一聲尖叫，“你……你干嘛跑到江邊去？都這么晚了，天又冷，趕緊的，回家吃個飯，洗個熱水澡，再睡個好覺，一覺醒來就一切都好起來啦，聽話，啊？”

　　“……”

　　“喂喂喂……方兒，你聽到嗎？你在聽嗎？你別嚇媽媽啊！喂喂……”

　　“……我在聽。”

　　“聽媽的話，趕緊回去，啊，睡一覺就什么都好啦。”

　　“媽……”

　　“媽聽著，你說。”

　　“我……我沒地兒睡覺啦。”

　　“咋的啦？！”

　　“我沒錢交租，被趕出來了。”

　　“我可憐的兒呀……”電話那頭老媽哽咽了。

　　田方也抬手揉了揉進了沙子的眼睛。

　　放眼望去，繁華的省城，燈海無邊，卻沒有他能立錐的半寸之地。

　　他是個農村子弟，還打小就跛了，不知比別人付出多少倍的努力，才能在省城讀書和工作，然而，在省城四年苦讀加上四年拼搏，還是一無所有。

　　老媽好久才又說話，“兒呀，要不……咱回家吧？家里的十多畝大棚草莓，正……正覺得人手不夠呢。”

　　回家？

　　這個念頭一起，田方那冰冷的心里便涌起了一股熱流。

　　有家真好。

　　可轉念又想，回家能干什么呢？

　　他打小外就出讀書，根本就不會干農活，腳還是跛的，回家豈不是混吃等死？

　　又想到，妹妹本來學習成績比他好，只因家里困難供不了兩個小孩讀大學，便高中輟學了，一直在家幫忙干農活，自己就這么回家混吃等死，有什么面目見妹妹？

　　便道：“我……我不能回家。”

　　“為什么？”

　　“我回家能干什么？”

　　“能干的事情多了去啦，”老媽好像來了精神的樣子，“老爸老媽畢竟老啦，妹妹又是個女孩子家，現在管理這么大的一片草莓，正缺你這根頂梁柱呢，回來吧，啊，咱一家子一起，打理好大棚草莓，爭取……爭取明年……就明年，肯定會有好收成的，好不好？”

　　田方感覺老媽的話有些怪，可一時也無心細究。

　　老媽又不停地勸說。

　　田方終于下定了決心回家。

　　老媽便給他轉了六百塊錢，讓他先吃個飯，找個旅館睡個覺，明早再坐車回家。

　　可田方一打定主意回家，便整個人熱切起來了。

　　立刻打開訂票app，居然買到了晚上九點的火車票，便坐車直奔火車站。

　　到了火車站，取了票，看看時間還早，考慮到車站里的飯貴，便先在站外小館子吃一碗素面，才進站，坐在候車室等車。

　　準點上車。

　　火車回到縣城時，已是凌晨三點了，走到旁邊不遠的汽車站，卻太早了還沒有出發班車。

　　空無一人的汽車站，燈光都是冷的，格外的冷清。

　　田方便坐在汽車站里的椅子上，半瞇半醒地等著。

　　然后坐上五點發出的第一班車。

　　班車在崎嶇不平的村鎮道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在村邊路口把田方放下。

　　田方下車，透過晨霧，遠遠看到村頭那棵打小就在上面玩耍的歪脖子老榕樹。

　　他的腳，就是在老榕樹上玩耍摔跛的，此刻看到老榕樹，冷冰的心卻溫暖起來了。

　　卻又有些怯怯的。

　　想了想，便把蓬亂的頭發稍稍理順些，又拿出最好最新的一件外套整整齊齊穿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乞丐。

　　然后，才拖著破舊的行李箱，一腳高一腳低地順著土路往村里走。

　　才走幾步，腳尖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

　　田方低頭一看，竟是一部手機。

　　拿起來一看，感覺非常老舊，連牌子都沒有。

　　按了一下電源鍵，居然亮了，也沒有鎖屏。

　　卻發現手機里沒有通訊錄，也沒有亂七八糟的程序，只在空白界面中間有個叫村東商城的app。

　　點開app一看，感覺是類似于某東商城的購物平臺，卻沒有商品展示，似乎是個還沒正式運營的app。

　　現在是app多到滿天飛的時代，田方回家心切，再加上近鄉情怯，也沒心情去深究，便關了app，又把手機隨手揣進褲袋里，便繼續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