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絕。”
一片朦朧未盡的黑霧紅光里,紅衣獵獵,衣帶飄揚,墨發飛舞,若負聲負手從容立在獸檐上,聽見聲音,笑吟吟地望過來:“玄遲。”
玄悲鄰握刀遠遠靜立一陣,似稍稍平靜下來,緩緩松開用力到發白的指骨,走了過來,道:“可有事?”
若負聲虛擺了擺手,道:“沒事,一群烏合之眾,無足為慮。”
靠得越近,震蕩越劇烈,恰好一柄被誓生蝶咬斷的斷槍從裊裊黑煙彈飛出來,正正好扎入她的身側,只剩紅纓露在外面。
若負聲揪著那撮紅纓把槍頭從瓦礫中拔出來,掂了掂,搖搖頭,道:“怪了,邪靈怎么能驅使仙器?”
玄悲鄰道:“許多未開封的法器與凡器無異。”
若負聲隨手把槍頭擲出去,精準無比地砸碎了一柄飛舞的長劍,拍了拍手中灰塵,道:“原來如此。”玄悲鄰說的隱晦,她一點就通:“這么說還是品質問題。”
玄悲鄰頷首,道:“是。”
若負聲環顧一圈道:“這里本來有用來掩蓋邪靈的界,不過已被我毀去大半,還剩下一樓的小部分,我們下去吧。”
玄悲鄰從袖里掏出一個繡袋,松開絲帶,攤在手心,若負聲湊上前一看,繡袋已經很老舊了,里面滿滿盛著枯莠的葉片,她拈一片,放在鼻下嗅了嗅,微微一用力,葉片頓時碎裂開來。
若負聲拍拍手上粉屑:“這是什么?”
玄悲鄰道:“碧菱草。”
若負聲愣了一下:“你在哪找到的?”
玄悲鄰道:“宋聿舟寢室。”
若負聲又愣了一下:“宋聿舟是誰?”
“……”
玄悲鄰收起繡袋,轉身往樓梯口走去,若負聲追在后面:“哦,想起來了。”
兩人一前一后拾階而下,若負聲落后半步嚴肅道:“我一向不記死人的名字。”她還想再說幾句話彌補一下健忘的印象,玄悲鄰驀然頓足,將若負聲一推,自己則往后一讓,一道銀亮亮的寒光自上而下擦著二人而過。
錚然兩聲,了邪華瀲齊齊出鞘,卻又不見了那東西的蹤影。
若負聲瞟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小渡,道:“這設界人可真有意思,把邪靈困在樓中又匿去它們的聲息,是把邪靈當玩物養了嗎?”
玄悲鄰道:“你退開。”
若負聲道:“你動手,我讓它現形。”她高高舉起手,誓生蝶霎然四散飛向四壁,點亮了屋內所有的陰影拐角,眼角銀光掠過,她喊道:“玄遲,送死的來了!”
不必她出聲,玄悲鄰聽聲辨位,手腕翻轉,刀氣破空而出,攜著冰冷凌厲的刀意向上檐斬去,撲撲幾聲,刀刀入肉,例無虛發,一聲充滿怨毒憎恨的震天嘶吼,一個蠕動的灰影從穹頂陰影里墜落下來。
若負聲撫掌,不吝嗇贊美之意,道:“好!”
她順手甩出幾道黃符,青煙裊裊,那灰影長長嘶叫了一聲,撲騰了幾下,又嚎叫一聲,便一動不動。
二人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幅鎧甲,不過已經散落開來,銅鏡碎裂,銅盔上還有一塊焦痕。
若負聲道:“玄遲。”
玄悲鄰嗯地應了一聲,知道她還有下文,也沒吭聲。若負聲道:“有結界掩蓋,這里藏匿了多少邪祟我們也不知道,萬一后人來到這里誤打誤撞破壞結界陣法,邪靈逃逸四散,到時還不知多少人遭殃,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玄悲鄰道:“你想如何?”
她抬袖展出雙手,指間多了兩張黃符,道:“火燒。”
既然打定主意要焚樓,若負聲在樓闕六角都貼滿了火符,保證邪靈逃逸不出來。引燃火符后,眼看細碎熾熱的火星迸濺出來,不過轉瞬,樓闕陷入一片汪洋的火海,她燃了一柱香,放在門口。
樓闕陷在火海里,蔚藍的焰淊宛如漣漪般剎時震漾開,濤濤火焰躥了數丈之高,木門傾倒下來,發絲頓時被風揚高,蹭著臉頰飄起,玄悲鄰轉身道:“走。”
若負聲站著沒動,道:“走去哪?”
玄悲鄰言簡意賅道:“找江漢。”
若負聲不解:“為什么?”
玄悲鄰道:“邊走邊說。”
若負聲追上去,保持二人并肩而行,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玄悲鄰微微啟唇,若負聲還在繼續:“宋聿舟真的是欺世盜名與邪靈同流之徒?那兩個女孩怎么死的?十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個鳩占鵲巢的九斤怎么死的?”
玄悲鄰耐心等她問完了,正欲開口。
“等等!”若負聲又驟然喝止道:“先別說!讓我猜猜!”
玄悲鄰道:“好。”
若負聲擰眉埋頭思索半響,霍然眉心一展,自信滿滿道:“十一年前雪夜,九斤被邪靈所害深受重傷,負傷逃到宋府,宋聿舟這個倒霉蛋好心收留了他,卻不料九斤貪慕宋府錢財珍寶,故意讓二人貪染上碧菱草,一月后,九斤傷勢全愈,宋聿舟夫婦卻已毒癮深種,昏沉之中了九斤的圈套,眾目睽睽之下與邪靈共舞。”
一口氣說完后,她興沖沖問道:“是這樣的,對吧!”
玄悲鄰沉吟著,沉默不應。
若負聲一眼看出他并不贊同,不服氣道:“哪里不對?”
玄悲鄰看她一眼:“如果此人當真被邪靈所傷,僅僅一月調理,如何能驅使它與宋聿舟在人前共舞?”
“……這。”若負聲輕咳一聲:“我方才說錯了,他本就是邪門歪道,一開始受傷是裝的。”
玄悲鄰搖搖頭:“醫師不至于連這個都分辨不出。”
“那就是他故意弄傷自己,好以弱示人,搏取信任,謀取宋府!”若負聲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
玄悲鄰道:“一月初愈,已屬重傷,尸首肩背有大片灼痕,實是陳年舊傷,不出意外正是十一前留下的,卻并非邪靈所傷。”
若負聲沉默一下,道:“……你把我繞糊涂了,他到底是不是有預謀的?”
玄悲鄰道:“受傷在前,預謀在后。邪靈亦是他所飼之物,方才那座樓闕就是佐證。”
若負聲不解:“可是他飼養這些邪靈做什么?”
玄悲鄰淡淡吐出一字:“食。”
“……什么?”
“陽氣,靈氣,怨氣,陰氣,天地之氣,盡可為邪靈所噬,他所食之物卻是邪靈。仙錄怪談記載了不止一例人吞食邪靈的例子。”
“吃這種烏七八遭的東西不會肚子疼嗎?”不待玄悲鄰回答,若負聲又道:“會不會他衰老得那么快就是因為以邪靈為食?嘖嘖嘖,這可真是天道有償,因果報應。”
玄悲鄰道:“邪道傷身,于人不利,至于書上并未記載,只提及這類人眉心會留下一枚宛如黑痣般的墨點。”
若負聲回憶了一下,尸首眉心確有黑痣,便揭過此節,問下一個問題,道:“那兩個小女孩呢?他們當然被那個人渣殺了?”
玄悲鄰道:“肉身已毀,魂魄尚存。”
若負聲一愣:“在哪?”不待玄悲鄰回答,她又自問自答道:“我知道了,可是那個人渣如何會放過他們魂魄?搜魂術一搜,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哦,對,還有一個可能,他當時重傷未愈對邪靈控制力不同往常,在他去殺兩個孩子之前,孩子們不巧與逃逸的邪靈遭遇了,難怪他后來要設界。”
各版本仙史都有記載,邪門歪道深似海,邪靈惡鬼反噬那是像吃飯喝水一樣常有的事兒,尤其是重傷時,反噬幾率那是蹭蹭蹭倍增,九斤卻只是對邪靈的控制變弱,若負聲砸砸嘴,有些惋惜:“怎么沒反死他!”
眼看快看見正殿的角檐了,若負聲道:“那為什么后來江漢得到的是尸骸呢?”
玄悲鄰道:“死于邪靈,三日不到,全身布滿咒痕。”
若負聲恍然大悟:“所以他把肉剔得一干二凈,來個死無對證。”
畢竟九斤想營造的是宋家人與邪靈為伍的假象,自然不能讓人發現宋家姐妹死在邪靈手中。
若負聲嘖道:“宋聿舟真是救了一條蛇呀!”
玄悲鄰道:“你的課業。”
若負聲回過頭道:“什么?”
玄悲鄰道:“該補一補。”
若負聲道:“不過我怎么記得我看的書里寫的是被邪靈殺死的人,到最后會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玄悲鄰沉吟道:“是什么書?”
若負聲想了想,道:“好像是……仙華名緣卷。”
玄悲鄰蹙眉道:“不曾聽聞。”
“可有名兒了!市井傳閱翻抄最廣的專講修道的話本子就是它!”若負聲得意洋洋:“一共十八卷,我都買齊了!”
“……”
身在仙家名門,卻去鉆研凡人寫的修道小說,也是聞所未聞。
說話間,離正門更近了,二人尚未走入正殿,便聽得前方圍著一圈人吵吵嚷嚷,熙熙然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不少人肩上還扛著鋤頭,顯然是剛才田梗上被召過來,想來定是那老嫗方才將九斤之死散布了出去。
有人戰戰兢兢道:“會不會是宋家冤魂來報仇了!”
立刻有人否認,不過在若負聲聽來聲音顫得厲害,不過是強作鎮定:“不會不會,要報仇早就報了!何況,何況,即便是這樣,我們與他們也沒仇呀……”
“是呀,是呀……”一片七零八落的附和之聲。
還有人捶胸頓足:“這可怎么辦啊!雖然說九斤多少年不出了,可多少是個安慰不是嗎?以后出了事,咱們找誰去呀!連個能張口的地方也沒有呀!”
“你們可以找夙辛城熾華觀董宗主保護你們呀~”
鎮民們抬頭一看,殿外邁入兩名風姿出眾的修士,說話的正是看起來小一點的女子,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很是討喜。
靜了一瞬,有人道:“熾華觀……很有名嗎?”
還有人嘀咕道:“說得倒輕巧……地方都找不到,找到了也未必能見到,何況……還那么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若負聲嘴著揚著,聞言挑眉:“咦?你們自己的安危,不該身體力行自己保護么?找都沒找就說找不到,難道還指望他們自動自發來看顧你們?”
“難道不是嗎?”一人激昂振奮,唾沫橫飛:“修者是人?咱凡人就不是人了?能力大的人責任越重,這三歲小兒都知道吧!凡人咋了?這世上最多的就是凡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那些自認為高高在上的修者!天生資質好咋了!資質好就能看不起咱這些凡人了?就能看不起咱的命了?就能把我們棄之不顧了?之所以有妖魔鬼怪存在,又出現了與之對立的修士,還不清楚嗎?什么仙門?生來合該除邪驅鬼,保護咱這些手無寸鐵的凡人的!”
有人如夢初醒,高聲贊道:“于兄說得在理!不愧是讀過書的!”
被稱作于兄的矜傲地昂起頭:“當過三年書僮,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楊兄謬贊!”
“是啊,能者多勞嘛,想想那些人自以為功德無量的義舉,不過是應盡之責,擺出那幅施恩的樣子給誰看呀!”
稀稀落落,有鎮民開始附和,最后越來越多:“是矣,是矣,我們凡人都死光了,他們就慌了!”
“真是!呸!什么仙門,老子還不屑呢!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呸呸呸!”
一片咬牙切齒,狂熱痛恨的扁斥之聲激蕩不息,趁著這氣氛,若負聲捅捅玄悲鄰,諷笑道:“義舉招人嫌,不做又被苛責,豈有此理。”
玄悲鄰不欲在這里久留,道:“走罷。”他調頭往外走去,有人注意到了,連忙示意伙伴,不少人轉身望去,只見一個高挑挺直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門外暖陽之中,若負聲拇指在了邪上摩挲兩下,最終移開,扯下眼皮沖他們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轉身追上去。
“玄遲,等等我!”
二人并肩走了一陣,不同的是玄悲鄰是正著走的,而若負聲是倒著走的,笑嘻嘻地盯著他的臉看。
玄悲鄰道:“你為何要這么走?”
若負聲理所當然道:“我樂意呀。”
沉默片刻,玄悲鄰又道:“為何總盯著我?”
若負聲道:“你好看,我不看你看誰?”
一陣糯米香飄過來,她張目望去,原來又走到那米團兒攤邊了,鎮民們幾乎全都匯集在宋府,街上空空蕩蕩有些寂寥,老翁的攤前一個人影也沒有。
若負聲沖他打了個招呼:“老頭兒,你怎么沒去看熱鬧呀?”
老翁抬起頭,瞇縫著眼看看她,搖搖頭,沒說話。
若負聲道:“什么?”
老翁一指碰碰嘴唇,又搖搖頭。
兩人走得遠了,若負聲道:“那老頭兒居然是個老啞巴,你說她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的?”
玄悲鄰眉宇微蹙,道:“閑談莫論人非。”
若負聲道:“這就沒意思了呀,就咱倆聊一聊,議論一下,又不給旁人說,怕什么?”
見玄悲鄰欲言又止,若負聲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非是你家訓誡的那些勞什子禮義風雅,你們自己遵著守著也就罷了,還傳給云氏,我聽都聽厭了。”
玄悲鄰道:“既是聽厭了,也不見你上心。”
若負聲嬉皮笑臉道:“我覺得我對你就挺上心的。”
玄悲鄰偏首問她道:“為何?”
若負聲不妨他忽然追問,愣怔之下,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氣音:“嗯?”
玄悲鄰又認認真真完完整整問了一遍:“為何對我上心?”
若負聲思忖道:“大概是因為假君子與真小人見多了吧!風雅存于心,而非留于形,一句話聽起來簡單,真做起來卻難上加難。”
解釋完,她話題又轉回老翁身上:“我猜那老兒是后天啞巴的。”
玄悲鄰見她眼巴巴地等他追問,雖知道不是什么好話,卻順著她問道:“……你從何而知?”
若負聲斬釘截鐵道:“如是先天的,父母一早把他挖個坑埋了,哪能好端端活到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