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靜,夜鶯的啼叫在空山中回響,一行人未執火把,趁著月光,來到村中存放糧食的場圃。
賴天賜派身邊一人先到場圃中查看,未幾,那人返回,在賴天賜身旁附耳低語,賴天賜聽后大喜過望,但仍警覺的問道:“可有異樣?”
“并無異樣。”
“好!”他仿佛可以看到立功后在賴天生和裴籍面前洋洋得意的自己。
“兄弟們!糧食就在眼前,我們沖上去搶回來,都作這紅葉寨的大功臣!回去少不了你們的賞賜,給我上!”
二十幾人突然行動,如鵲鳥驚林,劃破寂靜的夜空。
就在他們掀開覆在“糧食”上的青曼時,三只火把凌空拋來,面前的三堆“糧山”瞬間燃燒,火光沖天。
“中計了,快跑啊!”
光影、人影,瞬間亂作一團。
賴天賜慌亂中想帶著弟兄撤退,才驚覺在廣場寬闊的平地上,他們被圍在了一圈火圈中,無路可逃。
濃煙熏的人睜不開眼,賴天賜此刻的心與這熊熊大火相反,早已冰冷一片,自己竟要就這樣葬身火海!
“三當家,這有出口,快跟我來!”
慌亂中,他被人架起奔這圈火圈中,唯一一個小的豁口處逃生。
誰知,剛從火海中逃出的他們,卻又被一張巨大的網縛住,剛剛死里逃生的人們就算再勇猛,也沒了招架還手的余力,幾十人就這樣束手就擒。
天光微亮,山谷中彌漫著濃烈的焦敗味道,刺激著紅葉寨中匪徒們敏感的神經。
“報——”
自從得知賴天賜擅自下山,徹夜未歸,賴天生就坐立不安,這一聲通報驚得他從座中站起,“快說,什么情況!”
“回大當家,小的們下山探查,在荒野中發現幾具尸體,都被燒的面目全非,曝尸郊野,在他們身上,都發現了,發現了……”
“發現了什么!?”
“發現了紅葉寨的虎紋令牌。”
“啊!”
賴天生驚痛的倒在虎皮椅上,仰天痛哭,“三弟啊!”
堂內兄弟無不失聲痛哭。
在一片悲凄聲中,賴天養最先收拾好情緒,走到賴天生面前,“大哥,請節哀!”
“哎,天養,天賜雖然莽撞,卻有真性情,是你我看撫大的,如今撒手人寰,叫我怎么能不悲痛。”
“大哥,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此時正需要你主持大局,重整旗鼓,為三弟報仇啊!”
“對,對,報仇,我要報仇!虎大、虎二,拿我的長刀來!”賴天生踉蹌的站起來,黝黑的臉膛因激動而轉為棗紅色,目眥欲裂,宛如猙獰的獸。
然而下一秒他卻猛然仰倒在椅子上,失去了知覺。
“大哥!”
“大當家!”
紅葉寨一時被愁云籠罩。
三當家被燒死,大當家病重,只剩一個溫和軟弱的二當家,哎,看來離這紅葉寨散伙的日子不遠了,人心惶惶,到處議論聲一片。
陳舊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邁進之人,步履輕移,手中端著一碗參湯,小心翼翼,湯汁未濺出半分。
賴天養移到賴天生床前,輕喚了聲,“大哥,把參湯喝了吧。”
賴天生微張雙目,輕喘了喘,震動著喉中的痰發出嗚咽聲。
他輕點了點頭。
賴天養扶起他,將滿滿一碗湯汁喂到他嘴里。
喝罷,賴天生靠在賴天養懷里,語重心長的說道:“二弟,我們兄弟三人相交數十載,辛苦博弈才有今天,以往我對三弟過于放縱,對你又過于嚴苛,皆是因為我有重任交與你。如今,我突發痼疾,紅葉寨只能由你來主持大局了,你,你…咳…咳…”賴天生忽然呼吸困難,面露痛苦之色,而賴天養卻并未有絲毫緊張,反而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你,你給我喝了什么!?”
“沒什么,就是普通的參湯而已,可是這萬事萬物相生相克,若是你喝了不該喝的東西,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你們說的好聽是對我嚴以管教,其實還不是看我軟弱可欺,處處掣肘我,賴天賜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后來又來了個裴籍,我在這寨中,就是個笑話!既然你那么放心不下你的好三弟,大哥,那你就去黃泉找他吧!”
“你!”
賴天生用盡全身力氣向賴天養撲去,卻被他輕松躲開,他翻倒在床下,再也沒有起來。
賴天養來到賴天生尸體旁,雙手撫上他不能瞑目的雙眸,“安息吧,大哥,紅葉寨很快就會上下一心,更為壯大的。”
一小廝慌慌張張向前走著,撞到了迎面走來的裴籍身上,手中煲湯的砂盅掉落在地。
小廝驚懼的跪伏在地上。
“你端的什么?”
“回軍師,是二當家吩咐,給大當家燉的參湯。”
“大當家可否服下!”
“二當家親自將湯端到大當家屋內……”
裴籍驚恐萬分,未等他說完,就朝賴天生居住的丹心堂奔來。
可他還是晚了一步,堂前跪倒了一片人,痛哭聲震動著他的耳膜。
“大當家啊!”
“兄弟們,大哥去了,我們紅葉寨更應該上下同心,早日為大哥和三弟報仇雪恨。”
“不,大當家不是病死的,是被有心之人害死的!”
這一聲如驚雷炸響,哀戚聲戛然而止,目光齊齊投向說話之人。
裴籍在大家的注視下,從暗處走向堂內,平時毫無波瀾的面容上,終于蕩起漣漪,雙眼含恨望向座在上面的賴天養。
“裴軍師,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是啊……”
大家議論紛紛。
“大當家根本就不是得了痛風病而死,而是被他害死的!”
他指向賴天養。
滿座嘩然。
“哼。”賴天養不以為意的冷哼一聲,“你說我害死了大哥,有什么證據?”
他拽出張笙,拖到堂前,“他就是證據。”
張笙哆嗦著看向賴天養。
“我來的時候,正巧看到他剛剛端著砂盅向庖屋走去,而這砂盅里裝的就是送給大當家的參湯!”
“裴軍師這參湯有什么問題嗎?”
“參湯單獨食用當然沒什么問題,可參湯與藜蘆相克,而我剛剛為大當家開的諸風祛痰的中藥中正有藜蘆。”
“哼,你就以此斷定我殺了大哥?我哪里得知人參和藜蘆相克。”
“據我所知,你祖上曾有人做過醫師,你對醫術也略懂一二,在我未上山前,大當家的痼疾一直由你料理。況且,大當家是久病之人,切忌服用烈藥,你為何如此著急就給大當家喝藥性這樣強的參湯。”
一番話,引得人們將孤疑的目光紛紛投向賴天養。
賴天養臉上陰云密布,他本想慢慢收拾掉這個裴籍,卻沒想到他如此不識時務,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眼中有陰狠的精光射出。
“妖言惑眾!”他拍案而起,“大哥尸骨未寒,你就在此蠱惑人心,是何居心?看來三弟說的沒錯,你就是想把我兄弟三人一個個弄死,好取而代之,做這紅葉寨的主人。”
堂中憤恨的目光又都投向裴籍。
“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二當家,事情還沒水落石出,請不要妄下結論,冤枉了裴軍師啊!”
虎大、虎二上前勸解,他二人跟了賴天生最久,在這寨中說話也有些分量。
“你們兩個想造反不成!是他先平白無故誣陷于我,大家有目共睹。還愣著干什么,給我拿下。”
寨中的莽夫們紛紛拿起家伙,逼進裴籍。
“裴軍師快走!”
虎大抵住向這面刺過來的鐵槍。
虎二聯合幾個弟兄將裴籍團團圍住,向寨外殺出一條血路。
狹小的柴房內,二十幾個被縛住手腳的壯碩大漢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燃燒的火盆噼啪作響,相較于屋外的秋風瑟瑟,屋內的溫度溫暖適宜。
一名身材瘦削的皂衣男子坐在火盆旁,賴天賜可以看到他孱弱的身影隨著柴火的明滅而跳動。
“你是誰?”賴天賜問道。
“你無需知道我是誰,只需要考慮是否答應我的條件。”
男子清朗的聲音傳來。
“哼,你做夢!”
“哦?不知紅葉寨三當家還在堅持什么,你可知現在的紅葉寨已經亂成一片了,因為紅葉寨赫赫威名的大當家賴天生已經殯天了。”
賴天賜陡然睜大了雙眼,“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騙我…大哥啊!”他伏地兀自哭泣了一會,猛然抬頭,“你告訴我,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你大哥…是被人害死的。”
“是誰!”
“正是紅葉寨的二當家賴天養。”
賴天賜原本跪直的身體,抖然倒地,像正引頸高歌的鵝,被扼住了喉嚨,瞬間失了聲息。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
“我想你內心里是相信的吧,賴天養的不忠,你應該早有察覺,只是不愿意接受罷了。”
這時一陣哀樂從山谷里飄來,紅葉寨不會為什么無名小卒發喪,這哀樂……
“大哥!”
“大當家!”
屋內哭聲一片。
“我助你重回紅葉寨,你可以當面向賴天養對質,若他并未作惡,你們兄弟二人可以聯手重振紅葉寨,我所求不多,只希望還這一方百姓安寧,到時我自會給出一個兩全之策,保紅葉寨和前崗村所有人的利益不受侵犯;若賴天養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正是給了你一個機會為你大哥報仇嗎?”
“三當家,你就答應這位公子吧,我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日回寨中,鏟除圖謀不軌的惡人!”
“是啊,三當家!”
“對,我們要為大當家報仇!”
“為大當家報仇!”
眾人紛紛勸說,情緒高亢。
良久,賴天賜抬起頭,堅定地說道:“我答應你!”
紅楓谷中有一處密林,林中終年瘴氣彌漫,煙霧重重,三步之內不辨人影,人跡罕至。久處林中,就會被瘴氣所傷窒息而死,連野獸都很少出沒。
夜色下卻有幾人慌亂中闖進這片瘴樹林中,正是裴籍和紅葉寨的幾位兄弟,虎二等人拼死護住裴籍,為了躲避賴天養的追殺,慌亂中闖入這片密林。
“裴軍師,這條密林可直通山下,只是從沒有人穿過這里下山,如今兄弟幾個只有拼死一試了!”
裴籍看不清虎二的神色,雙手扶到他的肩上,聽到一聲低吟,滿手粘膩,看來幾位兄弟都傷得不輕,他嘆了一口氣,堅定地說,“好,拼死一試!”
一行人彎下腰,深一腳、淺一腳的摸索前進,不時有一人受不住瘴氣倒下,茫茫黑夜,無邊無際,讓人絕望。
突然一人清朗的聲音在瘴林上方回響,高聲吟唱:
“彩鳳云霓騰空起,
行人不識作山雞。
寧可梧桐棲寒枝,
不落金井翠玉池。”
裴籍瞳孔一縮,望向聲音的源頭,“誰?誰在吟誦我的《彩鳳賦》?!”
“裴術士的辭,在下耳熟能詳,曲縣街頭巷尾的小兒皆能吟誦。”
“胡說!莫要騙我!”
“我為何要騙你?裴術士該有許久沒回過家了吧,若是重回故里,就會明白我所言非虛了。”
家?
多久不曾提這個字了,太久遠了,自從他誤殺了梓華逃到這里他就再也沒有家了。
他攥緊雙拳,猛然抬頭,“你是誰?!”
喬羲云從光影暗淡中轉出,微露笑意,“我?我是來救你回家的人。”
一行人在賴天賜和裴籍的協助下,迅速把持了紅葉寨的各個出口,將紅葉寨來不及反應的眾人圍困在山上,紅葉寨有一條密道可以直通下山,這條密道只有三位當家的和裴籍知道,情況危急中,賴天養絕有可能從這條通道逃生,而喬羲云卻下令放火燒煙堵住這個出口。
“你瘋了!”賴天賜怒道:“你燒死這個出口,賴天養就絕對不會從這個出口出來,紅葉寨下山通道那么多,我們上哪去抓他!”
“正是因為紅葉寨下山通道多,我們才必須保證他一定會從這個密道脫身!”
“倘若我身邊沒有你和裴術士二位,他斷然會走這個通道,因為這個通道只有你們幾人所知,而如今你們都在我身邊,那么他會想我們上山的第一件事,定是堵住這個出口,賴天養對我們的人手有一個大概的粗略估算,就會知道我們的人手并不多,并且大部分都是鄉民,如果集中人力守著這一個出口,其他出口的人力自然會減少,到時他混在人群中,趁著夜色,不是沒有脫身的可能;若是我們直接放火堵住這個出口,就代表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圍困這個出口,那么即使有葬身火海的可能性,賴天養也會拼死一試。”
紅葉寨的弟兄們和鄉民迅速按照喬羲云的指令部署,喬羲云、賴天賜、裴籍三人就站在密道的出口處,等著賴天養自投羅網。
果然不久,就看見賴天養灰頭土臉的從火光中鉆出來,待看清出口處站著的三個人時,頹然倒地,面色灰敗,如這縷縷青煙。
賴天賜、裴籍、喬羲云重新收復了紅葉寨,紅葉寨的弟兄們在了解了事情的真實情況后,都紛紛表態臣服于賴天賜和裴籍。
一切就要塵埃落定時,卻有人報告賴天賜和賴天養紛紛跌落懸崖。原來賴天賜氣不過,找到賴天養報仇,二人扭打至懸崖邊,一著不慎,紛紛墜崖,紅葉寨三位當家的,至此,一個不剩。
紅葉寨悲痛欲絕,紛紛希望裴籍能接下大當家的位置,裴籍卻表示自己根本無心打理寨中事物,只想做一個逍遙閑士,力舉喬羲云為紅葉寨當家的,喬羲云推辭再三,奈何前崗村和紅葉寨的兄弟都紛紛擁護,只好接下。
喬羲云一改紅葉寨往日做派,前崗村大部分壯丁都被抓去充軍,喬羲云就組織寨中兄弟到前崗村幫助村民務農,如此春去冬來,莊稼收成竟然是往年的好幾倍,紅葉寨和前崗村人人皆能果腹,再也沒人餓肚子,村里的姑娘們還有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暗種相思的,喜結連理的也不在少數。農忙時紅葉寨下山務農,農閑時喬羲云就把他們編制成隊,在山頂的空地操練,日復一日,匪民魚水之歡,一片祥和。
喬羲云抬頭看著天上的云卷云舒,讓陽關舒服的打在臉上。
“小姐,接下來我們該干什么?”蕊燈奉了杯茶,站在她身后問道。
喬羲云望向剛剛抽枝的柳條,靜默了一會,吐出三個字,
“等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