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兩匹上好的龍種千里馬被送來朕跟前,那年朕七歲。
朕還記得一匹喚做臨安逸,另一匹呢,喚做照夜白。
有一天朕呆乏了去溜馬,宮墻院角里傳來一聲哭聲,朕很好奇啊,朕好奇了,就走過去看。”
“是一個娃娃,還在襁褓,一塊布甲裹著被丟在那里,可能已經吹了一晚上的風。嘴唇一直在發抖。布甲里邊有個字牌,上面用小篆字體單寫了一個白字。那娃娃生的也怪,眼珠是很純很純的白色。
后來朕賜了他李姓,喚做李白。
太醫說那眼珠的白色是得了治不好的病,人是活不久的。朕跪了一個晚上求母后找大夫治病,誰知道天下這么大,竟然沒一個人敢站出來治。母后就當朕的面給太醫下了死命,不治好就不準活著走出房間。
自打那太醫取了幾副藥草,還能聽見娃娃哭聲,太醫倒是再也沒了動靜。那娃娃瞪大了眼睛哭,哭了好久,朕看了心疼,就過去抱他,朕一抱,他就不哭了。
于是朕就一直抱著他。朕去南書房讀書,也要抱著他他才不哭,除非睡著了,不然走到哪都要朕抱著,否則離開一個下午就能哭昏過去。
母后說,這得了怪病的,說不定哪天就沒氣了的,留在宮里是晦氣,還天天讓太子伺候著更沒氣候。于是有一個下午就趁朕不在,讓人拖出了宮。拖出了長安城。
母后和我說,他們在娃娃胸前放了一塊金符刻了名字,放在一個竹籃子里,系在那匹臨安逸的背上,讓馬一直跑,最后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她還說,如果真的有緣,我們還會見面的。”
“朕后來找了他很久,很久,很久。”
“那可是朕的東西,怎么能說扔就扔呢?”
“他就這么走了,他倒是有了一塊金符,有了臨安逸,朕就什么也沒有了。”李隆基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可他似乎沒有打算停下來。
“朕再看見那匹臨安逸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七年。那年秋風松松垮垮的不成氣候,朕端了一張案去大殿頂上作詩,詩沒寫完一半,朕還在苦思冥想呢,就被風吹走了,就看著那紙往大街上飄啊飄,飄到一個鬧市里縱馬飛奔的人臉上……”
長安城,承天門大街。
“非是無解陣啊。”莫臾空抓著疆繩,邊對一旁李白說著,邊趕著車。兩匹馬在空空無人的街上疾馳。他把一張不知從何處吹來蓋在臉上的宣紙扔開:“這陣不是被我破開了么?”
“快說說,說說你怎么解開那陣的。江湖上誰不知道情絲蠱陣的厲害。怎么到你手里就變得這么簡單了。”李白趴在車蓋上,雙手撐著腦袋,眼里精光大盛。
“以陣攻陣。”莫臾空晃晃疆繩,“比如第一個陣,主艮副巽,離翼兌殿。攻陣就要擋住生門,用的是主坤副乾,坎翼震殿。再用衍合數術推出來八門序列,是傷杜生景死開驚休,然后逆位錯首……”
“打住打住,我聽不懂了。”李白趴下來,順手抽掉了莫臾空束著頭發的簪子,“這奇門遁甲到底是什么仙家法術,我估摸是一輩子也學不會。”
“以陣攻陣,我也從未聽說這般粗暴的解陣法子。”車里是虞遲的聲音。
“也不算解陣,確切一點,應該是破陣。解陣解的是被束縛的人,破陣則是直接讓陣法失去作用。失去作用的陣法就會直接消散掉。”莫臾空頓了頓,“比如剛剛最后一個陣法藏了蠱母,被破掉的時候蠱母消散……”
“好像不對勁。”莫臾空忽然停了馬車。
“怎么了?”李白和虞遲立刻同時接了話。
莫臾空想了很久:“陣法無形,蠱母有形,怎么會憑空消失呢?”
“消失就消失唄,這有什么奇怪的。”李白不屑道。
“你記得,在什么地方,物體會憑空消失么?”莫臾空轉頭問李白。
“在……我想想……在進入龍澤的入口……嗯……還有藏經洞天的入口……還有天鄰界入口……應該還有七界里的各種入口吧……”
李白撓撓頭:“你的意思是,天書閣下邊有人間的子空間……或者……沒有被發現的第八界?”
“罷了,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了。前面就是朱雀門,我們快點離開這里。”莫臾空搖搖頭,把馬車一頓,又朝前駛過去。
馬車顛了又顛,直直往前走著走著,眼看就走出了高大的城門。
有一道火紅的圓型陣法在夜里忽的亮了起來,陣上隱約畫著一個鳳凰的圖案。
整輛馬車突然便消失不見了。
長安城,大明宮
“鬧市里不允縱馬的,你知道么。”李隆基看楊千語,可語氣似乎并不是疑問。他直說下去,“長安城內城縱馬是要被抓起來的。可他沒有。因為,”
“他騎的是臨安逸。”
………………
故事起了又落,唐玄宗也不在意楊千語有沒有聽,就這么講了很久。他本來只想講講李白和虞遲,講講那么幾個人,講著講著就講遠了,他說到了江湖,說到了邊塞,說到先天之變,又說到一些舊人,可總感覺講的太少太少,還有太多太多說不完的事。
直到月從東窗移上了西墻。
楊千語一直沒有說話,只站在一邊,聽累了,就靠著墻角坐下來,一言不發。
直到月也從西墻落下,直到窗子里不能直接看見了。
一夜無眠。
“那是太陽的光,還是月亮的光?”李隆基手中的茶一口未動,已經涼得徹底,他指向天邊的一抹魚肚白。
“不好聽。”楊千語手中的龍井早已經見底了,卻沒有回答他,“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把她像鳥雀一樣關在籠子里么?我聽說上一個建雀閣的人是秦王,而他的朝代只延續了二十年。”
“如果我是帝王,我或許可以嘗試著去理解你,但是我不是。”
“所以有些故事,真的很不好聽啊。”
“朕的確不怎么會講故事。”李隆基搖搖頭,“不過朕會嚇人啊,嚇得哪個敢說不好聽。”
“可情絲蠱陣可不只是嚇人的把戲。”楊千語慢慢站起來,她似乎真的聽了很久很久,“你做了情絲蠱陣的殉情者,可知道意味著什么?”
“如果蠱陣被強行掙脫,比如受蠱者自殺,殉情者一生的所有感情全都受到詛咒不會善終。”
李隆基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姑娘沒有故事么?”
“曾幾何時遇見一人,重獲新生。只初識人間四月,還未曾有故事。”楊千語退了半步,“小女子姓楊。”
“好一個初識人間四月,”李隆基終于轉過身來,起身換了一杯溫茶,“雖不識姑娘,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那么朕,先祝你和你的人間四月,故事圓滿了。”
楊千語沒有說話。她看著他取了新茶,又自顧自回了窗沿上。
李隆基偏偏頭看她:“你能繪她容貌,想必是見過她了。”
楊千語點點頭。
“那你應見過她的笑,”李隆基望向西面遠處天書閣高過石欄些許的閣頂,“那是世間最完美的弧度。”
楊千語一呆,又點點頭。
“你學的來么?”李隆基忽然轉過頭來,喝光了手里的茶。
楊千語愣了半晌,終于嘆口氣,她從脖頸后把皮一撕,換了七張面孔,最后摘下了那張虞遲的面皮。
“很久沒有和人這般閑談人間了,”李隆基似有似無一笑,“這宮里似乎有些暗,朕要看不清了啊。”
大明宮一千零八十根蠟燭忽的又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