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入夜,杜方帶回了三縣之令,從此刻起,徐州理論上已成了陳權掌中之物。
這是好消息,而同樣還有個壞消息,此前戰(zhàn)事讓不少潰軍流落于外成了賊寇,今日杜方已是遇到了兩回,雖是人數(shù)不多,但是禍害普通百姓是一點問題沒有。如是落草的還算好,但徐州各個要地關隘又有幾處為人所占?特別是現(xiàn)今沒有時間更沒有人力去清剿的情況下要如何解決?徐州本就多山,幾十個人往山中一藏便是水中之沙,如何去尋?
于此陳權不得不面對這個復雜的局面,大戰(zhàn)將起,可徐州內部的不安定因素又增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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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兄,這事你可以去問下武將軍呢,他怎也是世居于此,想來或有所謀“。杜方一邊恭敬的給杜平夾菜一邊說到。
“恩,也只好如此了”。陳權心中有些發(fā)苦,他如何不知自己對武家戒備之意過深,可他確實是怕的,肅宗乾元元年李正已殺王玄志之子推立侯希逸①,大唐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由軍士廢立自此便開始了,而今已有九十余載。這九十余年中藩鎮(zhèn)軍亂數(shù)百,單是為手下軍士所害的節(jié)度使和刺史就有近五十人,其中不乏史翙,荔非元禮,李懷仙,朱希彩,李希烈,張鎰,田悅,田弘正,馮河清,李象古,朱克融,史憲誠這樣名噪一時的大人物。
雖然這里有不少是取死有道,可這一次次的血腥軍變如何不令人懼。陳權只是個冒牌的徐州子弟,和武家這種地方豪強如何能比,如不在立業(yè)之初便束了武氏手腳,陳權真的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了。
“唉,阿叔,今日錄了多少人”?陳權搖了搖頭壓下憂慮轉頭問向杜平。
“七十八戶,后也有人復來,不過我按你所言卻是未錄,推脫了過去”。杜平擱了碗筷便要去取所記之卷,陳權連忙按住了他。
“不急,恩,如此正是妥當,明日還要煩勞阿叔便按所記給這七十八戶分配田畝,大張旗鼓的去做,定要讓彭城百姓知曉。高麗人隨著李見走了大半,加上各都所繳,所得財貨田畝倒是夠用上一段時日了。可如是人人皆有所分那定是不夠的,所以我才叫阿叔等人散了才做錄抄,便是欲效仿商君立信之舉,過些時日想來會有戰(zhàn)事,定要先取百姓之信才是”。
“還有,卻是要分個等次,現(xiàn)時用兵之際,如愿從軍者,按前例予不課田五十畝。不欲或無丁入軍者,便依此前永業(yè)田制,丁二十畝,卻是要課稅的,至于這稅,唉,這些時日也是無法細算。令平現(xiàn)今忙的飯都不及食,如今又實在無人可用,我是粗人,對這賦稅一事知之不詳,倒也不敢亂說了,我是覺得干脆便行漢制十五稅一罷了”。陳權胡亂扒拉著飯苦惱的言說著,賦稅歷朝歷代都是重中之重,可既要取悅于民,又要保障日常用度,特別是軍需所用,這要如何劃分個界限陳權根本就不清楚。他并不蠢笨,也算是精于算計的,可唯獨財貨之事讓他撓頭,哪怕前世學的國際貿(mào)易,可先不提所學早就丟了個干凈,而且這不同的時代便是個傻子也應知不能生搬硬套的。
然而當陳權說出了漢制的十五稅一之時他就成了傻子。
”不可“。韋康不知何時走進了這半開透風的屋子,一臉嚴肅的否決了陳權的想法。
”度之,萬萬不可,這前漢之策怎能套用今時?更何況如今首要之事是如何抵擋朝廷征討,如是敗了,勿論何等謀畫皆是空文“。
”財稅事大,寧苛勿疏,如是此番予利過厚,一旦將來復有用度加征,那么百姓必會不滿,朝廷舊事當以為戒。分劃田畝可行,但這稅暫只去了苛雜之項便是,如此既減了百姓之負,又便于來日調順“。韋康坐下自己盛了飯邊吃邊說著。
””啪“,幸有令平,是我輕率了,那這稅賦一事便交與令平吧,你想個良法,定要讓百姓可得衣食“。陳權懊惱的拍了額頭,忙討好的笑對韋康說到。
”咳,咳,你真當我是管仲樂毅不成?這財貨之事便是滿朝宰相都是不好相理的,我又如何能定下良法?唉,等吧,等此間事定必要得些賢才了“。韋康被陳權沒譜的話嗆得咳了兩聲,又沒好氣的白了一眼,想了一番復又說到。
“這世上哪有萬世不移之法,大唐沿襲前隋之度,兩百余年亦是改動頻頻。而前隋同是承宇文周之制,再往上歷朝歷代皆是如此。世事變遷這法令也是隨之而變。大唐立國初時的租庸調變成了兩稅制,而今兩稅制也是疏漏頻出,其實如不是度之定要予利百姓,那么只在當下的兩稅制上尋機改動一番便是了”。韋康有些遺憾的說著,他確實是不愿見稅制大改的,哪怕只是現(xiàn)有的徐州或者是可能入手的武寧四州變改。
自秦皇起幾乎每一次震動一個時代的亂事俱是借貴族,鄉(xiāng)豪或是宗教之勢的。而今陳權既要剝離宗教又對世家垂涎,僅憑庶人為用這果能成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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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可有異常“?曹全晟見斥候回轉忙起身問到。
”回將軍,只后方有異,幾處新埋馬糞尚溫,可卻不見人蹤,我等不敢再行探查恐壞了事,只能先行回稟“。
“后方??楊二郎,你說可是宋州兵馬”?曹全晟讓斥候去歇息后忙同楊定希商議起來。
“不會,我等孤軍,也只這五百余人,如是宋州兵馬必有所動,況且我等一路謹慎慢行并未驚動宣武。而既然在我等后方,如此想來該是七都潰軍或武寧余下三州兵馬了”。楊定希想了一番說到。
“不會是三州,他們可不敢未得詔令越境的,想來只能是七都潰軍了,即是騎兵,那么該是挾馬都的人,昨日不是說戲馬臺下跑了一隊人馬嗎,或許便是這些人了”。曹全晟捋著胡須滿是憂愁,不管是誰,肯定是沒懷好意的,然而現(xiàn)今自己這里兵馬不足,戰(zhàn)力也是沒什么可指望的,既要去燒了鹽鐵院完成軍令又要提防不知為何追來的豺狼,曹全晟并沒什么信心。
“將軍,既然這追兵只是跟隨,想來與我等一樣皆是不敢驚動宣武,那么便還有機會,如是要生亂必要夜深才是,不妨便于這芒碭山設伏擊之”。
楊定希的建議讓曹全晟連連搖頭,他如何想不到設伏,但設伏前提是自己帶的這些士卒有這個能力。這次同行的是以銀槍都和武雋的拔山都為主湊起來的,這兩都本就不精悍,為了湊夠人又尋了些能上馬的,于是這幾百人更是沒用了,偷偷的去放一把火或還有些把握,可要上陣廝殺,唉,曹全晟可不敢想了。
“將軍,或許我等可以先不去鹽鐵院,宋州此前名為睢陽郡。安史賊亂時張巡等人于此死戰(zhàn),后天下廣布廟宇以祭奠之。宋城南便有張公等人之廟,這廟還是肅宗皇帝欽命所建,于天下更是為重。而宋州之民更是敬張公等人如神明,如是我等去燒了那廟呢?或可行嫁禍之事解此間之困”。楊定希沉吟了一會抬頭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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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權本要去拜會武雋討個主意,剛整理了裝束還未出府武雋便來了,他親自送來了侍女。
“阿叔,這等小事怎敢勞您來呢,您瞧,我正打算親去拜會的呢”。陳權笑著迎了武雋入內,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說到。
“呵呵,無妨,我正也無事呢。聽說杜家大郎回來了,如何?各縣可是平定”?武雋端了茶平淡的笑著說。
“定了,本就是要親往告之阿叔的。恩,三縣之令俱是一同前來,我還未見,先叫人安置下了,明日該是安撫一番的”。陳權如何聽不出武雋話中的不滿之意,忙陪著笑容答復著。他雖然忌憚武家,可從情感上來講因老道的關系自是存了親近。只是作為一個自私的人,陳權把自己的生存放在了首位,甚至有時他都想如果時間倒流他絕對不會去刺殺仇忠,正是因仇忠之死,陳權才一步步的走到了今時的險途,而這險境也令他愈發(fā)的不安了起來,便如后世的那句戲言:總有刁民想害朕。
“呵呵,你已是徐州之主了,本就該自行決斷,我亦是朽邁,也幫襯不了太多呢。此番我也只是送來幾人侍候。你也莫要推脫,如你不用侍役,這麾下之人如何敢用?總不能絕了別人之心吧?至于放良之事我也想過了,這人便做雇募算,我明日也會把府中之人皆是放歸,如愿留者便結與財貨,總不會令你難辦的“。武雋的這番話更是讓陳權愧荷深矣,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只好轉了話題提及欲問之事。
“咳,原象今日回報說是路遇潰軍,我恐其化匪為亂,然眼下卻也無力清剿,不知阿叔可有教我”?
“哈哈,此事容易,你只做赦免再發(fā)至其余之縣便是,如武寧能定那便打發(fā)去別州,這些潰軍勿論是否本地鄉(xiāng)人,可多也是有了家小的,如何愿為亂?你也勿需擔心城中百姓不忿,人命賤如土啊,此間你欲發(fā)放田畝,于百姓而言沒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了”。
“哦,還有七都家小眾多,你該是逐個清點一番呢,昨日聽言挾馬都可有一整隊人馬逃了的,如是亂逆或許這些家小可為脅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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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見終于尋到了自己的高麗同胞,但這同胞只是訴著苦。高承恭將門出身,治軍嚴謹威勢逼人。而高麗人在這里并無大勢,多以私鹽和販茶為業(yè),這些年因觸犯刑律被殺的也是不少,此時根本無力相助。
不過李見卻有了不同的看法,高承恭一人之威何足為道,去了便是。
或許真的能在這淄青故地重造李氏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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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平盧節(jié)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撫將士,且就察軍中所欲立者,授以旌節(jié)。高麗人李懷玉為裨將,殺玄志之子,推侯希逸為平盧軍使。希逸之母,懷玉姑也。故懷玉立之。朝廷因以希逸為節(jié)度副使。節(jié)度使由軍士廢立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