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這幾天,門市生意是一年當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收秋前一個多月,錦程就開始盤算著門市的進貨和資金情況。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嘞,不過,經過兒子上學這一次波瀾,幾乎上把家里收拾個底朝天,好鋼是找不到了,現在能零星地找點鋼片已經算是不錯了。大塊的錢尋摸不到,這也難不倒錦程,她把門市的貨物分成了類,近幾日平常幾乎賣不著的東西統統只出不進,不再備貨,一切都為收秋做準備。經過幾年的熬煉,錦程也摸索出應對秋收的策略。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錦程幾乎打破了這句話的束縛。錦程把手里的錢計算到角,門市上除了備了幾樣暢銷的貨物外,手頭還剩下百十塊錢的“流動資金”,可不要小看這點錢嘞,它在錦程的手里才是真正的流動起來。沒有錢,貨肯定備不齊,遇到有人來買東西,守喜就借口說門市上沒有,去倉庫拿吧,站在門口的錦程立即騎上自行車向城東批發站奔去,到那拿上幾個貨再飛奔過來,一天下來,不知道要跑上多少趟,錦程身上的汗從來沒有真正消下去。兩個人像打了雞血,每天早上四五點就把門市打開,天亮的早,莊稼人可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一大早就下了地,當然缺少了東西或者東西損壞了都得抓緊補上去,這就別無選擇的到錦程的店鋪去。
十余天忙碌時光過后就進入了淡季。一場場連綿秋雨澆透了門市短暫的燥熱,門市又恢復平淡。錦程仍舊是早早地打開門,可是,接連幾天,連個問價兒的人都沒有。
守喜盤著腿坐在躺椅上看著馬路上的車來車往。錦程洗完衣服就不停歇地在門市里轉來轉去。貨物被擺放的整整齊齊,她按照貨物銷售的快慢分成了類,銷售快的貨物擺放在最外層,銷售慢的放在里邊的貨架上。守喜看著忙碌的妻子總是笑著說:“你呀,就是閑不住,別把那鐵家伙都摸生銹了”,錦程不去理會丈夫,繼續干著自己的活。她確實不能讓自己閑下來,閑下來的時候,她的腦子就開始飛速旋轉,總感覺一不下心,腦子就能被甩出去,她害怕這種感覺。
門市不管盈利不盈利,貸款、國稅、地稅,衛生費總要上交,折合到每天也得五十七塊錢。掙不夠這57就又賠了本,這怎么能讓她坐的住呢。
她不能再等,她也不會再等,每天早上,只要是門市不太忙,她就蹬上自行車滿縣城閑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不住地打量街邊的門市,她渴望在這些門市上邊尋找點商機,好讓他們的門市生意好些。
東大街一個加天然氣的白底紅字的牌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借口等待旁邊店鋪老板,她進了門跟店主先聊起來。一來二去,還真探索出來一點商業秘密。大罐倒小罐,從中掙點差價。錦程心里想,天然氣家家戶戶都需要嘞,這應該是個市場,她尋摸著回去就干,一罐氣也占不了多少錢。
說干就干,像是取得真經,錦程把車子騎得飛快。一路上,腦子也隨著車輪飛速旋轉。她把能用到的東西都羅列出來。三輪車,氣瓶,加氣臺子。三輪車倒是不用發愁,家里院子里那輛三輪車閑置了好幾年。沒成想,這個萬年閑的東西竟然在今天派上了用場。錦程心里暗自慶幸,好歹發揮點作用了,真是讓她好幾年落了話柄。
說起這個三輪車還得從好幾年的夏天說起。妹妹錦繡在村子里種了點蔬菜,每天用自行車拉著去縣城販賣,她一心想買輛三輪車,也能多拉點貨。一天,錦繡找到錦程,央求著借錢買車。她自己也沒有那么多錢,礙于妹妹的面子,她從鄰居家周轉了一百多才算湊齊。不成想,鄰居家錢還沒有還完,錦繡又把車子推到了門市。
“姐,俺這車子不要了呀,給你吧,那錢俺也不還了”錦繡放下車子說。
錦程聽過妹妹的話,頓時目瞪口呆。這是啥意思?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現了問題。再說了,這也不符合邏輯呀。她不解地問:“這是啥意思呀?”
“嗨,這車子也帶不了多少貨,騎起來還死沉活沉的,俺也不想要了……”錦繡解釋道。
在一旁聽著姐倆對話的守喜也有些著急,站在一旁直吧唧嘴。
“你不要了,給俺也冇用呀,俺也用不著,再說了,這錢還是俺借別人的呀,不能還人家一輛破三輪車吧?”錦程有些不高興地說。
“反正俺是不要了,俺也冇錢,車子先放這吧,等俺有錢了再騎走。”錦繡有些不耐煩地說。
話到此,錦程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再接下去。真是發愁,這事兒辦的……,哎,這叫啥事兒啊!錦程心里不是滋味,面對著妹妹的“攤牌”,除了接受還能怎么樣呢。按照之前的交往推理,三輪車一旦騎回家,錢和車子估計都冇了。算了,吃虧站崗就這一回了,錦程無奈地接受了這輛“不速之客”。
從那以后,車子就被閑置在過道,一瞧見這輛車,守喜氣就不打一處來,時常找個機會就損錦程幾句。錦程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不,馬上,車子就派上用場了。錦程心里有點高興,好像是車子是白撿過來的似的。“瞧這傻樣兒”她自言自語道。
到了家,錦程把大致情況給丈夫講了講,就馬不停蹄地催促著丈夫去修理三輪車。
沒多久,錦程騎著三輪車奔向城南加氣站。車子雖說修了修,其實也就是打了打氣,三個輪子銹跡斑斑,軸承幾乎銹在一起,守喜勉強用手能轉動,本想進屋去找個油壺滴幾滴油潤滑一下,一轉身,錦程就從門口抓了個打氣筒跳上車出發了。
“真是個急脾氣呀”守喜搖搖頭說道。
加氣站在大城南三叉路口,再往南走上三里地就是另外一個城市,順著一條東西路便能走向匯賢市。黎城縣縣城面積并不大,只是從大城北到大城南也有十里地左右。起先,錦程根本不把這幾里地放在眼里,何況還有輛三輪車,從家里出來,剛拐了一個彎,這個年久失修的三輪車便耍起威風來,像是一個埋怨母親偏心的孩子一樣抱著大腿躺地上撒起潑來。車子咯吱咯吱想個不停。每一次轉動都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錦程不去理會這些,她的眼里只有一個目標——加氣站。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她的前進,她總是抱著樂觀的心態去審視遇到的問題。還有餓著肚子跑幾十里地拉煤難嗎?還有扛著去華洲縣賣棉花難嗎?
沒多久工夫,錦程已經進入了加氣站的大院。從大門處向里邊觀望并沒有人,碩大的影壁墻前邊長滿了一人高的雜草。黃的綠的草夾雜在一起,和著周圍破敗不堪的斷墻給人一種荒無人煙的感覺。在雜草間隙處,兩條僅容一車的土路由影壁墻兩側向大門口處匯集形成一個大大的人字。路并不平坦,坑坑洼洼處放滿了磚頭塊兒和煤渣算是填補,兩條深邃的車輪壓過的痕跡消失在路的盡頭,與西邊的路相比,東邊的路相對平整些。錦程跳下車,拉扯著笨重的三輪車向影壁墻方向前行。
剛到影壁墻附近,就聽見一陣陣喧囂。呲呲呲的加氣聲響,吆喝聲……影壁墻北邊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影壁墻北邊是一排瓦房,瓦房雖然和前院一樣破舊,但是加了些人氣,也顯不出那么荒涼。瓦房前停放著一輛氣罐車。氣罐車的周圍停滿了等待著加氣的機動三輪車。加氣工人帶著笨重的手套熟練把對準小氣瓶一插一擰,幾秒鐘后便拿著粉筆在氣瓶上寫上公斤數。等一輛車裝滿,頭也不抬地喊道——算賬。滿載氣瓶的車輛便駛向鐵皮門那間房子。
錦程推著三輪車排在最后一輛車的后邊,她停好車,便擠上前去詢問情況。加氣的車輛有大有小,除了錦程的人力三輪車外,其他的都是機動三輪車。車上整齊地擺滿空瓶子。車幫四周都纏繞著一圈各種各樣的防撞條,一看就是經常來拉氣的車子。順著車隊往西走,屋檐下蹲著三三兩兩的人擠在一起打起了撲克牌,圍觀的人站在身后指揮著,好不熱鬧。
直到加氣的人沖著人群喊:“誰的車?”這邊打撲克的人才把撲克扔在牌堆里跑過去。圍觀的人接著彌補了空缺。
北邊一排房子最西邊的兩間房子像是新蓋的,和周圍的斷墻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兩間房子都按著防盜門和防盜窗。靠東邊的房子上邊寫著兩個字——算賬,不用說,這就是算賬的地方了。算賬的窗戶上開了一個小口子,窗前站著幾個等待著算賬的人。錦程看了看,西邊的房子里擺放著一張辦公桌,一個中年男人正把腿翹在桌子上看著電視。見錦程進了屋子。
男人把腿放了下來說:“來了”。
“嗯,俺頭一次來,也不著咋弄嘞,這不,過來問問……”錦程說道。
“這也冇啥,你就帶幾瓶子氣回去給人加就中了”,“對了,你有加氣繩冇?”男人問。
“加氣繩?”錦程根本不懂他說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男人彎下腰去,從腳底下箱子里抽出一條兩米左右長的黑皮管子,管子兩頭有個黃銅色的管箍。男人拿著氣繩給錦程講:“很簡單,你把氣瓶倒過來放,對,氣瓶得壘個一米左右高的臺子,然后一頭接在你的氣瓶上,一頭接在顧客的氣瓶上,就這個東西,一捏,氣就過去了,你注意看著稱就行啦”
男人講完,把氣繩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看了一眼電視說:“就這繩子,俺都不掙錢,八十塊錢一條”
錦程犯了難,這條繩子是半路殺出來的攔路虎,她的預算里可沒有這一項呢,買了繩子就得空車回去,總不能帶半瓶子氣回家吧,不買繩子,帶個氣瓶回去也冇用呀。
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來錦程的為難情緒,關了電視說:“咋了?”
錦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哎,來的時候也冇考慮這氣繩的錢,光想著帶罐氣就能回去加就行嘞,你看,能不能俺先買了氣繩,先賒點賬,等下次再還上……”
中年男人從抽屜里拿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也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說:“俺也不賒賬呀,這年頭,咱們都是做生意的,要個賬多難!”
錦程接著說,“俺也著,只是,你瞧瞧,俺是北關的,這么遠,俺蹬著個三輪車過來的,俺再空車回去……”錦程說著,朝著長長的車輛的盡頭指了指。
中年男人不說話。
錦程接著說:“放心吧,老板,俺不是不講誠信的人,俺的門市就在王村路口。”,錦程害怕老板不清楚,補充道“就那個煙草局北邊路西,農機配件門市”
聽完錦程的訴說,老板把煙重新放回盒子說:“別往外說呀,就這一回,你先去加氣吧”
“謝謝,真是謝謝啦”錦程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反復說。
錦程興奮地快步走到隊尾,推起三輪車往前挨了挨。
一個小時過后,錦程帶著兩罐氣回來了。車子依然是那個車子,重量增加了,但是錦程一點也不覺沉重,甚至那個咯吱咯吱的聲響都覺得那么動聽。汗水浸透了衣服,錦程不去理會這些,一路上,錦程借助著身體的重量站著把車子騎到門市。
“咋恁慢嘞”守喜埋怨道。
錦程瞥了發牢騷的丈夫一眼,扶著車把慢慢地下了車。她實在太累了,腿軟的只撐不住她的身體。扶著車子緩了好大一會才勉強哆哆嗦嗦地挨到門口的躺椅上。
定了定神,錦程問到:“你的牌子寫好冇?”
守喜把車子推到臺階上說:“寫啥牌子?”
看來,丈夫把剛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心里不免有些生氣。她搓著抖動的雙腿無奈地說:“去吧,趕緊寫寫吧,別耽誤掙錢嘞。
再錦程的再三催促下,門外招牌下又懸掛了一個新的牌子——加液化氣。
牌子掛出來不久就有人來帶著空瓶子過來加氣。錦程動作還不太熟練,畢竟只是聽老板介紹過一次,一緊張還把兩個連接頭搞錯了方向,不過幸好這也不需要什么技術要領,一個過程下來,錦程也算是對加氣熟悉了。錦程一邊加氣,一邊跟加氣的顧客聊起天來,這樣顧客也沒有感覺時間過得太慢。從顧客的口中得知,這一片確實缺少一個加氣站,要不是看到他們這有,他每次都要跑到城南再跑回來呢,確實省了不少路。
顧客走后,錦程心里樂開了花,她工工整整地在銷售記錄上寫上了:液化氣——5元。除去本錢,這5塊錢這對門市來說可不算個小數目。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喜悅,向守喜展示著這第一單盈利。
對錦程老說,這五塊錢不僅僅是單純的五塊錢,而是千千萬萬個五塊錢呢,她感到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財路,心里也不再為那個退毛的黑作坊的關門而感到惋惜。
錦程算了算賬本上“盈利”扭頭對守喜說:“再有十塊錢,今天的必要開支就算掙過來了”守喜當然知道這必要開支的意思,他笑著回答道:“這有啥高興嘞,這不是還沒有掙著錢嘞”,錦程的熱情被丈夫潑了一盆冷水,關了抽屜擺弄著那黑色的加氣繩。
后來,守喜感覺自己的話有點不對勁,湊到錦程面前說:“冇事,不就是差十塊錢嘞,你瞧,這天還早著呢”
錦程被丈夫的話逗樂了,她知道,丈夫生性木訥,這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過來了,冷不丁說了這樣一句話。
關于門市記賬,守喜覺得這就是脫褲放屁,顧客就那么多,不能說你記賬后人就多了,該掙多少還是掙多少呢。錦程卻不這樣認為,賠了賺了,記記賬心里總算有個底兒嘞。每天早上門市打開門,她就好像頭頂著一個三十五斤重的大筐,壓得她抬不起頭來,每掙一筆錢就好像是從頭頂上那個大筐里拿出來一點東西一樣,心里稍微輕松些。等到掙夠三十五塊錢的時候,錦程的心里是一天最輕松的時候,如果時間尚早的話,內心會感覺到更為輕松。只要有時間,就有可能來顧客呢。
現在有了加氣這個生意,錦程幾乎把所有開心都壓在這幾罐子氣上,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五七三十五嘞,越想越是興奮,她感覺這家家戶戶的液化氣瓶子都已經“奄奄一息”等待在她這里來“續命”。
想到此,她自己禁不住笑了起來。
正如她預期的那樣,來這里加氣的人不算少。有的時候竟然能排起隊,這是錦程沒有預料到的。這樣下來,貸款的利息只消得幾罐氣就基本完工,之前,都要到后半晌的時候才能勉強盈利,現在,上午十一點左右就能盈利了,這確實讓人感到興奮。價格一樣,氣也一樣,誰還愿意跑上十來里地去加瓶子氣呢,顧客們都知道,這也就是個辛苦錢。
起初,錦程帶過來的兩罐氣早已經加完,有了第一次經驗,錦程也從門市勻了點錢多帶了點氣,畢竟那么遠的路,去一趟著實不容易。守喜也將三輪車全部拆卸下來,能抹上黃油的地方都抹上了黃油,車子比之前輕便了許多,也不再嘰嘰歪歪地響了。守喜對自己的修車效果十分滿意,給錦程開玩笑說:“這車子經過俺的手,跟飛似的”錦程笑了笑揶揄道:“是,修的比飛機都快!”
車子修好了,錦程感覺到更累了。現在,一輛車上擠滿了六瓶子氣。帶著四五百斤的東西確實比之前更累。加氣站提供送氣服務,但是錦程一次也沒有用過,她算過一個細賬嘞,送一次氣就需要二十塊,勻到每瓶子氣上就是多了兩塊二毛多,這就等于少掙了兩塊多呢,掙個沒有省個準當嘞,錦程幾乎把盈利精確到分,她怎么能舍得掏那個運費呢。每次拉氣回家,腿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聽使喚。不過,所幸的是,她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在夫妻之間的博弈當中沒有絕對的勝利者。錦程雖然在家里占據了主導地位,她所失去的就是安逸,取而代之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操心。按理說,這拉氣的體力活應該是男人干的活,可是,不善于外交的守喜現在幾乎不愿意出門,每次拉氣,守喜都推脫錦程不會修拖拉機而躲過去了,錦程也已經習慣,不再為這點勞作而生悶氣,反正自己也能干的動。久而久之,錦程成為了一家之主,大事小情都得她去操心,即便是守喜家的親戚走動也成了她去應酬。周圍的人都會嬉笑著問:“咋不叫恁家老王出門嘞?”,錦程知道這些話的深意,都笑著說,門市修修補補嘞,機器上的活她也不懂,所以……。
錦程知道,在中國這個男權主義的社會當中,應該是男主外女主內,如果相反,會受到外界的譏笑。每次遇見這樣的問題,錦程都要把光輝的帽子戴到丈夫頭上,替丈夫打好圓場。
錦程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她明白,一個家庭就像是一顆桃子一樣,要想保鮮,皮兒可不能破,一旦皮兒破了,這顆桃子離爛已經不遠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入了冬。一陣凜冽的北風刮來,冬天就籠罩了整個縣城。清晨起來,放眼整條馬路,一地黃的,綠的葉子,冬天似乎厭倦了秋天的拖沓,一股腦地將所有樹葉吹下……,無論你愿意不愿意,接受不接受,冬天來了,快得等不及人們做出反應,昨天外出辦事的人還穿著短袖,今天回來的時候就該穿棉襖了。路上的行人的穿著陷入一片凌亂,穿短袖的,穿棉襖的,穿裙子的。誰也顧不上瞧誰一眼,縮著脖子趕著路。
四五點鐘,錦程已經悄悄起了床,她一直延續這開飯店時的習慣。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春夏秋冬。起床后洗洗衣服就去開門,她堅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道理。這一個月來,門市有了生機,基本上每天都能半天后盈利,一個下來也能掙個千兒八百的零花錢。雖然效益不是太好,但是他們已經知足了,什么事情都得一步步來。
路上還沒有行人的時候,錦程的門市已經出好了攤,門口分門別類地擺放了一些商品。錦程坐在門口,等待著顧客的到來。
突然,門市北邊走過來幾個大蓋帽,錦程一瞧見這些穿制服的人,心里就突突,總感覺自己犯了什么罪一樣。她扭過頭索性不去看他們。可是,她沒有躲過去,這些大蓋帽來到了她的門市。
“接到舉報,你門市超出了經營范圍,現在予以取締”,一個頭頭兒似的大蓋帽站在錦程面前說。
“啥?”錦程一臉詫異地問。
“你私自開加氣站,沒有證件吧?,沒有證件就不行,把你的氣繩拿過來,沒收!”那個頭頭似的的人顯然不滿意錦程的質疑,一使眼色,身后的幾個就沖進門市開始搜尋。沒多會,就聽見有人說:“找到了!”
“中了,你這工具沒收了,以后沒有證絕不允許經營!逮住一次就不時單單沒收這么簡單了!”頭頭模樣的大蓋帽厲聲說道。
“俺可知道,咱們縣的加氣站都冇證呢,俺也不容易,這才……您看看能不能……”錦程帶著乞求的口吻說。
“別說別人,別人冇證,那也冇別人告人家,你認倒霉就中拉!”頭頭兒扭頭對拿著氣繩的人說:“走!”
說完,幾個人背放著手笑著離開了。
錦程還沉浸在剛才的場景當中。恐懼,焦慮還是無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像是有人掐著她的脖子,喘不過氣來。她捂著胸口坐在椅子上,任由內心里縱橫翻騰。
誰這么缺德呢,干嘛舉報自己呢,全縣的加氣站都沒有證件呢,她有點不服氣,為什么只針對自己呢,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現在還有什么辦法呢,偷偷干肯定是不行了,既然有人舉報,人家還是會來查的。到底會是誰舉報的呢,錦程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自己一家人都對人和和和氣氣的,沒有得罪其他人呀,要說得罪人的話只能是路北邊的同行了,他們之前賣醬油醋被人舉報了,一直懷疑自己呢,這次……哎。算了,誰愿意舉報就舉報吧,一時間,腦子像沸騰的水,肆意跳躍。
等守喜趕到門市看到呆坐的錦程時,一種不好的預感就涌上心頭。
“咋——咋了又?”守喜結結巴巴地問。
錦程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原位告訴了丈夫。守喜氣得直罵“日他娘的,誰恁嘴欠嘞!”錦程連忙制止住暴躁的丈夫說:“算了,這事總算咱違法了,就這吧,說出去更丟人了”
“你先吃飯吧,牌子我已經摘了,等下午我去把氣瓶子給人家送過去,上午都圖個吉利嘞,不方便退……”錦程有氣無力地說。
守喜看到臉色蒼白的妻子,心里有些心疼,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說點什么,他撇了撇嘴,往里屋走去。守喜清楚,這對他們意味著什么,一切又要回到起點,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幾乎與門市危機同時,王文徽也迎來了一次危機。
化學課上。老師正在講臺上眉飛色舞地講質量單位摩爾。王文徽怎么也聽不懂,索性從趴著睡覺的同桌胳膊下抽出幾張人民日報看。正面一版都是國家要聞,他顯然不感興趣。身體靠在后桌上,手里的報紙呼啦啦亂響。他沒有注意到,班內突然安靜下來。老師早已停下來盯著他看,班內的氣氛頓時凝固。
緊接著一陣哄堂大笑。
哄堂大笑后又是一陣安靜。
王文徽尷尬地將報紙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還看人民日報嘞,切——”化學老師一臉不屑地說,“你知道看人民日報的都有兩種人不,一種是當官的,一種是收報紙的,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班內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王文徽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此時,他多么渴望有一個人來拯救他,或者自己像孫悟空一樣靈魂出竅,變成另外一個人去縫住化學老師的嘴。可是,他落空了。兩種愿望都沒有實現,化學老師點了一根煙,站在講臺上仍舊說個喋喋不休。
“嘿,同學,以后收報紙的時候記得去政府門口收,那的報紙多”作為老師,溫馨提醒你一句。
化學老師的話終于激怒了他。王文徽把報紙團了團塞進書桌里。搬起書桌出了門。
咦——,身后傳來陣陣噓聲。
王文徽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前進。直到出了校門,他才冷靜下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手里怎么多了一張桌子呢?
擺在他的前面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搬著書桌回去,那將是無盡屈辱的一個開始。他不想成為化學老師的話柄。另外一條路就是轉學,可是,這才上了幾個月呢,父母才借了三千塊錢(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上學時的高費是她的媽媽在動物的尸體堆里掙過來的),現在他怎么給父母張嘴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學,他把桌子放在了同桌家才推著車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東西被人沒收了,錦程也沒有心情做飯,胡亂煮了些面條端了出來。要是擱以前,王文徽肯定要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今天他像是知道家里的事情一樣,坐在板凳上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
看著兒子默默地扒拉著飯,錦程心里不是個滋味,心里總覺地怠慢了兒子,感到內疚。
王文徽吃過飯,趁著他爸爸回家上廁所的時候,他把想轉學的意愿給錦程講了講,當然,他沒敢說自己已經輟學。
對錦程來說,這簡直是當頭棒喝。現在提啥都不能提錢。一個錢字快把她逼瘋了。上午,僅有的一點希望又被澆滅。現在她稍微平靜的內心又掀起了萬丈波瀾。她陷入了煎熬,兒子鄭重地提出來他想學習的想法,她不能拒絕。但是,她知道,這個想法需要強有力的經濟去支撐著。還有,這次,她不知道能不能說服丈夫同意兒子的想法,她不敢貿然做出決定,雖然她傾向于給孩子創造一個好的學習環境。一想到錢,她不能不作難呀,現在已經欠人家十萬多了,這又要多一兩萬,啥時候才是個頭呀……
面對著兒子上進的眼神,她既不能拒絕又不能同意,此時,守喜從外邊進了屋,這才算是解了圍。王文徽看著父親進了門,從一邊溜了出去。
正如她想象的那樣,一向丈夫提及此時,丈夫就像點燃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錦程苦口婆心地試圖說服丈夫,丈夫都無動于衷,反過來調過去就是一句話“你不要聽他瞎扯了,哪一次他好好學了,你要跟著他瞎折騰,俺也不管,錢的難還是你去做!”
錦程知道,說再多也是白費口舌,丈夫不去阻攔這就算是同意了,她沒有奢望丈夫去給自己出謀劃策。
不過這次也算是幸運,除了錢的問題,中間渠道沒幾天就找到了,錦程從閨蜜那又借了一萬二千塊錢,現在關于借錢,錦程已經做到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像一個執著的薅羊毛者一樣,逮住一只羊一直薅。沒辦法,都知道借錢不好張嘴,即便你知道人家有錢,也愿意借給你,可是,你也不能把人家當作銀行,缺錢就去拿吧,現在,對于借錢,錦程已經麻木,什么面子,尊嚴統統都被撕下去踩在了腳底下,現在不是建國初期的誰貧苦誰有理的年代了,她的心里對貧苦充滿了恐懼。
不過,所幸的是她還沒有退縮……
王文徽上學的事情塵埃落定,錦程掏出來抽屜里的賬本,工工整整地寫上:
2000年11月9日欠小朵12000元
這個本子上記得密密麻麻但不失工整,左邊紅色筆記的欠款,左邊藍色筆記的是還款。每一次償還欠款,她都拿出藍色筆在欠款后寫上幾月幾日還。一目了然,欠賬的紅色字遠遠多于藍色字。不用那計算機,她閉上眼都知道自己還欠別人十一萬兩千元。這上邊的每一筆賬幾乎每天都會在腦海里去過一遍。她不能忘記,永遠不能忘記,這紅色的字背后都是一生無法還盡的恩情!
可是,她無法預知,這紅色的字還要往后續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