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剛過,天氣雖漸暖,但風中還帶著些許寒意,大多數人的棉衣還沒有卸下,只是敢瀟灑地露出漂亮的脖子。偶爾看到追趕潮流的年輕人,提前裹著一層單衣,在風中瑟瑟發抖。
過了正月初九,也就過了黎城縣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各行各業都收了心,上班的人也待完親戚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喝起了茶水,打工仔也背著肥胖的編織袋擠上了車站。此時,也到了學生開學的日子,守喜門市所在地是一個學區的交叉口。門市西側是一所職業高中,北側有一所鄉鎮中學,再往西走上二三百米遠還有全縣最好的初中——黎城縣實驗中學。
守喜的門前頓時熱鬧起來。南來的北往的,一天也不停歇。門口通往村子的客車總是填滿了人,無論誰下了車,都要站在守喜門前平臺上緩上一緩,長出一口氣再奔向目的地,里邊的空氣實在太憋悶了。
守喜揣著手倚在門口冷靜地看著這一切,這一切熱鬧似乎都與他無關,他的心情沉寂到冰點,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開心地笑過,也沒有找到什么可以開心笑的事情。這幾年的磨礪讓他心如止水。他內心中有一種隱隱的擔憂,在彌漫水霧的海域上,他被扔下了船,現在只有一只手還扒在船板上,不難預見,也許一個微小的波瀾都可以讓他徹底淹沒在這股浪潮中。
2月19日,兩個孩子剛剛出了門,守喜推了碗,打開收音機躺在門口的躺椅上,收音機里傳來這一沉重的聲音——全黨全軍各族人民公認的享有崇高威望和卓越的領導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中國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在BJ逝世,享年93歲。
這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在部隊里接受過教育的守喜心情更是沉重,無論別人怎么評價,他的內心對鄧小平同志有一種強有力的崇拜感,現在,這老一代的革命家去世了,他猛地站起來,在心里給這位偉人一個軍禮。
全國一片哀悼之聲。香港即將回歸,可是這位“一國兩制”的提出者、實踐者卻不能親眼看到香港回歸的盛況,這不能說不是即將舉行的香港回歸儀式上的一種缺憾。機關單位、學校以不同的形式哀悼偉人的去世。
學校里安排了觀看追悼會直播,以此緬懷偉人。學校沒有安排課,班主任李軍安排離學校最近的同學從家搬來了電視。整個中國、整個黎城、整個校園都播放著同一種悲痛。
追悼會剛剛結束,坐在教室東北角寶座的陸超和王文徽在下邊玩了起來。兩個人掰著彼此的手腕,臉都趴在桌子上,咯咯地笑著。
這時,班主任李軍從外邊沖了進來,全班同學的目光緊隨著班主任的身影定格在東北角。學生們都知道,只要班主任怒氣沖沖地走到誰那,那就預示著誰不好過了。同學們都站起來,注視著、等待著即將上演的好戲。
班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兩個人臉貼在桌面上,抬起來也不對,繼續趴著也不對。班主任李軍等不及兩個人站起來,一伸手,一把揪住陸超的衣領從座位上提了出來。陸超的腳步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兩條腿拖著地被拽到了講臺上。
“你在那干啥呢?正在開追悼會,一點也不嚴肅”班主任李軍訓斥道。
陸超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老師追悼會結束了,也下課了”
班主任李軍聽見陸超的嘀咕,甚是憤怒。咆哮道:“你這是不尊敬國家領導人,追悼會結束就能笑了,一天都不能笑”
聽到班主任的訓斥,在底下偷笑的學生都捂著嘴,不敢出氣兒,生怕他們被牽連進去。
陸超撇了撇嘴巴表示不滿,這個細小的動作還是被班主任李軍捕捉到。他重新揪住陸超的衣領,兩腳離了地。提了一會又放下去,從口袋中掏出一百塊錢塞到他的衣服里,說“這是你的書本費,不要你了,你被開除了!”
陸超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工工整整地疊好錢放在口袋里,走下講臺扛著書包大搖大擺地走去教室。
同桌陸超被開除了,至今,這成為了陸超心中永遠的痛。
陸超離開班級后,王文徽提著的心始終沒有沉下去。按照規律,他的災難也即將到來。
第二天開始,王文徽已經感到班主任李軍已經盯著自己不放,怎么看他都不順眼,跑步不整齊,數學題不會,之前從來沒有提問過自己,這幾天接連提問,他站起來什么也答不上來,然后就是一陣挖苦,什么比豬還笨之類的話像潮水般涌來。王文徽脆弱的神經即將奔潰。
班里的學生都能預感到,下一個倒霉的該是王文徽。只要是持續一段時間被班主任盯上,基本上都沒有跑。除非有下一個人來接替。王文徽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處境。這一段時間,吃過飯的一段時間都是一種煎熬,他陷入一個到底上不上學的泥潭中,久久不能自拔。其實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可供的選擇。他畏懼上學,但是又不能不去上學,哪怕遲到一會都有可能點燃班主任那堆烈火。
這樣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哪怕王文徽小心翼翼地坐在角落里不吭聲,都會遭到班主任的冷嘲熱諷。同學們都議論紛紛,有經驗的學生都偷偷地給他出主意,夜晚讓恁爸活動活動就好了。
王文徽當然知道活動的意思,不就是給老師送禮嗎,他當然知道,可是,他家確實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送給老師的。從爸爸媽媽的交談著可以得知,門市并不掙錢,有時一個月下來還要賠錢。這怎么好意思給爸爸媽媽說這個送禮的事情呢。他不能說,他只有選擇忍受。
最終,他還是被班主任抓住了小辮子,早操回來的時候,李軍把他叫住,說他頭上的汗少,肯定是偷懶了。無論王文徽怎么解釋,老師根本不相信。當他提出找學生作證的時候,李軍有點憤怒地走上講臺問:“來,讓我看看,誰想替這個懶家伙作證?”底下的學生都把頭埋進書堆里,幾個一起跑過來的小伙伴也不敢吭聲,王文徽知道,這事要炸了。果不其然,看到沒人作證,李軍就安排一個人下學后跟著他去家通知了家長。
當聽見叫家長這句話的時候,王文徽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該來的終究要來。
上午,錦程跟著兒子來到學校,不出預料,班主任羅列了兒子這兩年的惡行。錦程一個勁地給老師道歉,并一再保證,堅決不再違犯。可是這樣的保證一點用也沒有,他還是被老師勸退了。
事已至此,錦程領著兒子出了校門,她知道,這事主要怨自己失禮。
回到家,錦程制止住守喜的劈頭蓋臉的謾罵。帶著兒子扛著兩袋子花生向榨油店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守喜讓兒子看著門,他和錦程提著剛榨的好的花生油去了趟班主任家。俗話說,出手不打笑臉人,班主任也禮貌地接待了守喜夫婦,并一再督促他倆明天讓孩子準時來上學,可不能耽誤學習。
從班主任家里出來。守喜和錦程都不說話。他感到內心中有一團怒火正在燃燒。這團活正在灼傷他的內臟,烘干了他的眼淚。
那兩袋子花生,是他們一年的油。本來打算得好好的,現在油壺里還有一點結余,再加上兩壺正好不用花錢買。人算不如天算,看來,接下來,油上也要吃緊了。
除了生活的窘迫,更讓他們難以接受的是心里上的傷痛,他倆蹲在半路的臺階上,陷入一陣陣痛苦當中。車隊的破產,他們選擇留守陣地。可是這一路走來,你根本難以預料前方到底是平路還是溝壑。無論是什么,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選擇閉著眼往前沖,往下跳。當初為了給孩子營造一個好的教育環境全家搬到了縣城,誰也沒有預料到,興勝的汽車隊竟然轟然倒塌,誰也無法預料到自己幾年的繼續被一頭死豬拿走。現在,好的學習條件倒是提供了,他們寄予厚望的兒子的學習卻像現在的生活一樣亂成一團。這簡直是對他們的致命一擊。有的時候,他倆不止一次想過,真想厚著臉皮回到鄉下,至少沒有這么多煩惱,沒有這么多爾虞我詐。不過煩惱終歸煩惱,冷靜之后他們還是選擇了前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女兒的學習倒是不用費心,年年三好學生。
一輛汽車的遠光燈打斷了他們的思考,他倆站起身來,看著這輛汽車由遠而近。
汽車終于消失在路的盡頭,車后兩旁的建筑物又陷入一片昏暗。守喜羨慕地看著,目送著汽車消失在東邊的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