鴇母讓老媽子先出去了,小秋填好了名錄交給鴇母,鴇母草草看了一眼就放在一旁,對小秋說:“小秋,將我那件黛綠的衫裙取來給她穿。”
樣貌這事見仁見智,論身段九步是絕不差的。她當著鴇母的面,故作忸怩地褪了衣衫,換上了那件黛綠衣裳。鴇母點點頭,嘴角露出一點笑意:“不錯。”鴇母把小秋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便讓小秋帶九步出去沐浴梳妝了。
梳妝完畢,小秋領著九步上二層樓去見客,她急急地走在前頭,低著頭一言不發。九步拉住她:“你怕什么?媽媽和你說什么了?”
小秋臉色漲得通紅,她掙不開九步,急得滿眼都噙著淚。“你要是不說,等會兒不論怎樣,我死都要拉著你和我一起。”九步拽著她要往前走,小秋帶著哭腔小聲道:“青樓里哪有什么賣藝不賣身的。”
九步這便明白了。只是這不算什么大事,若她能見到青竹幫主事的人,她就有辦法對付,若他非要用強,九步功夫傍身,大不了就逃了。
“這都是命,你別多想了。”九步松開小秋,摸了摸她的頭。
小秋腳步很急,走在前頭,二人一路踩著紅燈映在地面的光影來到二樓的一間房前。此門上掛了一塊巴掌大的木牌,牌上畫著一支荷花,其他雅間并未有這樣的牌子。“半個時辰后有貴客要來,你且在此處等著就好。”小秋說。九步應了聲,開始在屋里找出口。
窗子關得很死,扣眼里封了漆,九步氣力大,生是把窗撬開了。這窗外是房檐,若是要逃,可以直接跳窗而出,下方就是兩頭通達的巷子,一頭往青竹幫地界去,一頭往集市去。
“姐姐,莫要開窗,那頭有街坊倒穢水,味道不好。”小秋忙過來合上了窗,又道,“我給姐姐倒盞熱茶喝吧。”
“謝了。”九步道,“我是在此處等令公子?”
“是,姐姐候著便是。”小秋說著出去了,不一會兒,小秋帶著一壺茶回來了。
“這茶我倒好了,你早些喝,不然就涼了。”小秋道,“我先出去了。”她說著就退了出去,將門掩上了。
九步見這小秋奇奇怪怪,于是抿了一點茶,果然品到一股熟悉的辛味。這茶里下了迷魂藥,寨子里從來不缺這些下三濫的物什,九步自小就會使這些招數。再看門,已經叫那丫頭從外頭鎖死了。果真是青樓里調教出來的丫頭,剛才那一抹眼淚差點把九步騙著了。
九步將屋內檢查了一遍,發現爐子里正燒著的香味道不對,方才在這霓裳樓里走了一趟,只聞到兩種香,一種是統一熏的木樨香,一種就是鴇母屋草汁似的清香,只是沒有這種香。細嗅這香,濃烈馥郁,只一會兒就教人有些昏沉了,雙管齊下,萬無一失,否則那死丫頭必然要盯著九步把茶喝了才會走。
九步當即開了窗,將剩茶淋在香爐里,把那香熄了。
“他奶奶的,比鹿歸寨還下作。”九步忍不住罵道。不知多少女子是給他們騙進來的,今夜若等不到青竹幫的人,她就先把這破樓給砸了。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頭有了動靜,聽見一個老媽子說話:“你且進去就是,都是老主顧了。”
九步閉目躺在床上假意昏迷。門開了又合上,一個公子哥走進屋來,九步忽然睜開眼把他嚇了一跳。
這公子模樣還算端正,只是身子弱得要脫了形,一身繁復錦衣幾乎要壓垮他,腰間還墜著一枚巴掌大的青白玉。
“郎君莫怕。”九步輕聲道,一面扶額緩緩坐起來,“也不知怎的,就有些昏沉……渾身都無力了。”
“小娘子莫急,我這就來。”他二話沒說,就開始寬衣解帶,滿面的肉都動起來。
“郎君這是做什么?”九步蹙眉道,“奴與那鴇母說好了,賣藝不賣身的。”
“進了何公子的雅間,你只賣藝?”他捏住美人精巧的下巴,涎著臉湊了上去,另一只手就往她身上摸。
荷花牌,何公子,這間屋子是他何公子獨享的。只怕是和那鴇母勾結好了,專挑初進霓裳樓的雛鳥下手的。
九步抓住何公子的手,把他向前一抽,摔在床上。他大叫起來:“救命!瑛姨!”九步一腳把他踩住,抽出枕巾一團塞進他嘴里,順手用他的腰帶把他雙手反捆起來。
“你是青竹幫的人?”九步問道。
見他拼命搖頭,九步將他留在床上,抄了一只青花瓷瓶出門去。剛走了幾步,一個五短身材宛若蘿卜的精壯漢子就迎上來:“是你鬧事?”
“是我,叫那老鴇子出來。”
漢子二話不說,直沖上來要抓她。九步避開他,把花瓶往他腦門上一拍,他踉蹌兩下,扶著墻坐到了地上,額角冒出血了。此時九步才下了不到兩分力,如此看來,還是山中人身子骨硬。
那鴇母聽到動靜,在后院喊起來:“是誰吵吵鬧鬧?”
九步俯身向下望,朝她笑道:“是我。媽媽答應我賣藝不賣身,怎么能給我下迷香呢?你若是識相,把那賣身契還給我,我這就走了。不然,我把你這座樓給拆了!”
鴇母冷冷笑了一下,朝她一旁的小秋道:“去看看何公子怎樣了。”說著朝后院擺擺手:“愣著干什么?人家要拆你們家呢。”
見鴇母毫無和解之意,九步連踹了兩間房門,總算找到一根黃竹竿,那邊床上糾纏的兩個讓她嚇得衣衫也沒穿就跑了出去,九步沒空理會他們,彼時那七個大漢已經沖上來把房門圍住了,拿繩的拿繩,拿刀的拿刀。九步初上鹿歸寨時,寨主老爺子教她和沉眉練功,用的就是竹棍,趁手得很。
九步有些日子不動手,正憋得慌,掄著那竹棍一把將兩人頂甩出去,另外一人抓住了竹棍那頭,九步發力一攪,竹棍裂成幾道,把他掌心夾下來一層皮,再往后一抽,他痛得大叫起來。余下四人向后退了幾步。
“我不想傷你們,這是我和那老妖婆的私事,你們最好不要多事。”九步說著走出來,幾個大漢一擁而上,只半柱香的功夫,竹棍打成了竹條,那四人逃了兩個,其余二人躺地不起。
九步打得熱血上頭,一路把能見的物什都摔了個遍,一直到摔了那一人高的大瓷缸時才稍稍痛快了些,清脆的爆裂聲聽來分外悅耳。樓內的女子和客人紛紛探出頭來看,九步瞥見三層樓的人群中有一個白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女人,手持酒杯,津津有味地望著這頭。他就是那個商隊的首領,那自負的神色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料他沒認出自己,九步沒多看,下樓去會那鴇母。鴇母她被兩個壯漢擋在身后,原先瓷白的臉色一片通紅,臉上卻還強掛著笑:“你真當我對付不了你?”說著向樓上喊道,“青竹幫的弟兄們,如今只打算袖手旁觀嗎?”
“瑛姨不要動怒。”一個男人笑著探出頭來,不是別人,正是下午青竹幫外遇上的“管事”令雨。
不一會兒,他下來了,朝九步笑了一笑:“娘子好身手。”
令雨朝鴇母笑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我青竹幫剛來的小妹,脾氣頑劣,不知規矩,沖撞了瑛姨,令雨先在此給你賠個不是,回去我自會重罰她。這一應折損,就讓青竹幫照價賠付給瑛姨。”
令雨說著向九步使了個眼色,九步羞赧一笑,畢恭畢敬朝瑛姨行了個禮:“還望瑛姨見諒,只怪我貪玩了。”
在這個地界做媽媽,當然不是吃素的,瑛姨心知肚明這丫頭不是青竹幫的人,但礙于令雨面子,臉上堆起冷冷的笑來:“你們青竹幫是越做越大了,現在連女子都收,往后我這霓裳樓若是開不下去,一并都去你們青竹幫討口飯吃,令主事可別不收。”
九步和令雨都跟著賠笑。
彼時被遣去救何公子的丫頭回來了,急急道:“媽媽,那何……”
瑛姨厲色打斷了丫頭的話:“荷花房里的物什碎了就碎了,人家青竹幫又不是不賠。大呼小叫,成什么樣子?”言畢朝樓上望了一眼。
二樓何公子披頭散發,正在欄邊向下望,令雨抬頭望了他一眼,他便縮回去了。看何公子穿衣打扮,九步知道他自然不會出自小門小戶,但是在青竹幫面前只敢做縮頭烏龜,看來這青竹幫根基很深。
令雨領著九步上了廂房,一路未見那白衣人蹤影。一進門,便有人送上九步剛才填寫的名錄,令雨掃了一眼,放在桌上,正色道:“拳腳不錯,往后你就跟著大黃做事。”他說著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漢子,“賠給瑛姨的銀錢就從你的月錢里扣。”
“財大氣粗的青竹幫,這點銀子還要我賠,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來了。”九步翻了個白眼,“不如我們做個買賣……”她湊上前去朝令雨輕吹了一口氣。
“我看你真是塊混青樓的好料子。”令雨面不改色道,“你真以為瑛姨是好惹的?別讓我后悔幫你一把。大黃,我還要去會商隊幾位大人,你把這潑婦帶回去錄個名冊,往后她由你安排了。”
潑婦?
“憨貨。”九步不忘嗆他一聲。
大黃領著九步出去,經過茶樓時,與蠻蠻子打了個照面,他喝得面色油亮,喜上眉梢。夜色落,華燈上,大黃和九步從巷口長驅直入,進了一間墨香四溢的屋子,里頭坐著一個打呵欠的蠟黃臉男子,看見九步時吃了一驚。
“女的?”他道。除了那不男不女的二主事,這屋里就沒來過女人。
大黃十分不耐煩,點點頭:“女的,女的。青竹幫落到這般田地了。”他說著回頭對九步道,“填了名錄就回去吧,明日巳時一刻到巷口等我。”九步點點頭,大黃嘟囔了一句“酒都涼了”,徑直出門去。
九步想和記錄的人搭話,他一句不答,只一板一眼問九步姓名、戶籍與特長等事,錄了滿滿兩張紙,就叫她回去。這屋內只有兩排書架,幾十本書,青竹幫浩浩蕩蕩上千人的名冊,統共不可能只有那薄薄幾本,九步雖然微垂著頭,卻偷偷環視著屋子。“別看了,再看就要罰了。”男子說,“快走快走。”
蠻蠻子在院中候著了,支上小桌,擺一壺酒和一團油紙包的肉干,吃得正歡,他身旁就是那個滿是孑孓的荷花缸。九步搬了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吃了一口他的肉干,他進屋拿了一只杯子給她,兩人便喝起來。空中模糊的月輪像一只漂在湯里的蛋,九步憶起鹿歸寨的夜晚,在鹿歸山頭看見的月亮總是分外清亮。此時沉眉不知身在何處,他最愛看月亮了。
夜深時,壺中酒喝干,云起蔽月,隔壁院落響起母貓叫春的聲音,空氣不涼了,蚊子仿佛也多起來,九步和蠻蠻子都有些惱了。“這東西能叫一整夜呢……”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蠻蠻子。
“那住的是李嬸的貴人,你惹惱了人家,小心李嬸把我們趕出去。”蠻蠻子嘴上這么說,手里遞給她吃剩的肉。
九步無意下毒,她只想偷了那貍奴把它扔得遠遠的。她翻身躍上墻頭,從樹叢間瞥見了隔壁后院的光景。那滿滿一缸搖搖曳曳的荷花生機勃勃,是真好看,那團貍貓正撅起屁股蹭著石缸,是真聒噪。她輕盈躍到院內,把貍貓驚得往后一躲,看見是個人,它小心翼翼上前來想嗅。
先偷貍貓,再薅荷花!
九步喝得微醺,周身燥熱,正是膽大放肆時,她左手撈起胖貍,右手探入缸中揪住荷花用力一提,沒料到那根扎得淺,帶起泥水濺了她一臉。偏就在此刻有人來了:“好大的膽子!”
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鹿歸山下救了她的俊俏公子,他站在屋檐的紅燈籠下,背后護著一個戴月白面紗的女子,光那婀娜的身段就足夠九步回味幾日。“是你啊!”九步抹了把臉笑道,“我們見過的。”她做過的沒羞沒臊的事多如牛毛,現在不知為何渾身燥熱起來,許是那黃酒喝多了。
他定睛看了片刻:“你……你怎么偷東西?”
“你家貍兒叫春。”九步憨笑道,“我就住隔壁,我祖父年老體虛,實在經不住它這么鬧。”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擼過貍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九步正要翻墻回去,覺得不妥,返身想穿過屋子從正門繞回去,被他伸手攔住:“你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好好好。”九步訕訕道,“明日給你家貍兒配個種,別再鬧了。”她瞥了他一眼,只見他臉頰果然飛上兩片紅。
九步喜滋滋翻墻回到自家院里,蠻蠻子已經進屋了,片刻就鼾聲如雷,屋外剩下一桌狼藉。
次日,紫云巷口,還站著昨日那幾個調侃了九步的大漢。大黃雖然鄙夷她,但還是按時來了,把她領進去。門口幾個人目瞪口呆,沒料到這丫頭真混進了青竹幫。
“這幾日你先和新來的兄弟學習幫規。”大黃說著給了九步一塊竹腰牌,上頭刻著“褚齒”兩個字,腰牌背部刻滿竹葉淺紋。“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大黃嘟囔了一句。
九步和十來個漢子被安排在一間寬闊的屋里,書桌紙筆一應俱全,一個文質彬彬書生模樣的公子走進來,他是這幾日教導幫規的老師。
青竹幫是京城第一大幫派,是京城許多巨賈的保護傘,幫派自己也經營絲綢茶葉生意。三年前,京城絲綢商令高鏡之子令山一手創立了青竹幫,但背后在朝中撐腰的人卻一直諱莫如深,坊間盛傳青竹幫是皇上第六子齊王的手筆,齊王如今炙手可熱,自然不想沾上結黨營私、擁兵自重的罪名,明面上看確實和青竹幫沒什么干系。
令家三兄弟在短短三年內能把青竹幫壯大至此,幫內法度嚴明,幫眾各司其職、有文有武,儼然一個江湖上的新朝廷,實屬可畏。鹿歸寨近幾年雖然聲名在外,但寨中管理松弛,多年來靠的是兄弟義氣一腔熱血,沉老爺子任人唯親,寨里管事的兄弟都是十幾年前的老人,重武輕文又懈于操練,真要說起來,不過是一群莽夫,根本不能與青竹幫抗衡。
鹿歸寨缺的正是青竹幫的規矩和管理,九步如獲至寶,但是幫內教具一律不得外借,她只得用紙筆一一抄錄。幾天下來,成了新人中最勤奮的一個,免不了被其他一同學習的兄弟調笑:“小齒這么用功,是要考青竹幫的狀元啊?”
七天后,幫規、幫內各部職能與幫內常務都學了一遍,九步一直未能再次見到令雨或其他大人物。
明日就要正式入職辦事,不知令雨會給她辦什么差事。她在案前給沉眉寫信,將這幾天日夜抄錄的內容一一整理,夜風帶來一陣霓裳樓的嬌香,把桌上油燈晃了一晃,京城的夜熱鬧又令人惆悵。
隔壁的貓果然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