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并沒有生出無謂的悲哀,如水的心境漣漪未起。
沐著此輪華月,趁著此番華年,它在林間跳躍,奔跑,鳴叫,不知將多少水中明月踩碎,將多少田間野菊逗弄,將多少枝上閑桂驚落。
整座山,不,整片夜色,都只屬于此刻撒歡恣意的少年。
征途漫漫,風雪未停,頭狼的視線自青松飄向天空,看著團團夾著沉郁的雪胡亂的紛飛,覺得沒有那晚的雪下的那么好看。
那時它臥在積雪里,難以動彈。視線從漸濃的燈火移向夜空,忽而下了一場細雪,如一只只翩翩的白蜻蜓,不知棲落誰家的寒枝。
它覺得很美,比人類自詡的燈火美,比貂裘皮帽美,比黑洞洞的槍管與黑漆漆的夜空美。
眼珠盡可能的在眼眶能活動,它要挑選出這些好景帶到黃泉里,講給野鬼與孟婆聽。
“大爺的,這群畜生真能跑。要是讓老子逮住了,非活扒了這些崽子的皮不可。”
一名手提著油燈的獵戶環顧著四周層疊的青松與漫天的雪,不禁將身子裹的更緊了些,一邊微惱道。
“老哥莫惱,你且看看,地上的爪印越來越多,想必那些畜生就在前面不遠處。”
另一名獵戶摩挲著冰寒的槍管,它覺得手指有些冷,可那顆渴望看到獵物鮮血四濺倒地抽搐的心,卻一直躁動著。此刻它俯身查看鋒狼留下的足跡,笑著對他勸慰道。
就在此時,走在前頭的老獵戶手上牽著的棕黑獵犬突然朝著前方發出警示的吼叫,眾人的談話也戛然而止。所有的獵戶將槍口對著前方,手指勾住了扳機,臉上的皺紋與風雪也驟然緊繃起來。
領頭的老獵戶一手端著槍,一手牽著獵犬慢慢向前靠近,其中的幾名獵戶提著油燈,跟隨著老獵戶步伐前行,剩下的則將槍對準四周與前方,以防狼群的突襲。
燈火搖曳著眾獵戶的心情,把飛雪繪成殘陽色。
地上動彈不得的兇狼,不自覺的咬緊牙關,時刻準備臨死的反撲。
不可遏制的回憶定格在那片月夜,那疊山,那個少年,那抹干凈清濯的笑容。
不可遏制的微笑勾勒在兇狼的嘴角,若是它以前的同伴在場,只怕又會當做是它的一副可笑面具。只有它知道,它是真的開心。
然后它閉上雙眼,才覺察眼角有些濕潤。
油燈的燈光粘在它身上了。
牽著狗的老獵人看見它了。
提油燈的獵手們驚呼了。
其余的獵人把槍對準它了。
兇狼靜靜躺在雪地里,身上蓋著一層棉絮,像是睡著了。
老獵人臉上的皺紋始終緊繃著,直到油燈散發的光點亮的周圍的濃黑,直到凜風抽過,只余下悲戚的嗚咽時,才舒緩一口氣,交錯的皺紋刻畫著笑,卻像是刀光那般冰寒。
獵狗朝著兇狼不斷的低吼,礙于獵人的牽制,不然只怕吠聲非破天不罷休,尾巴趾高氣揚的立著,不時搖動著期望得到主人的獎賞。同時輕蔑地看著這個與它有著相似面孔的異類。
“總算沒白費這趟功夫。”方才抱怨的獵人蹙縮的皺紋淡開了。
“就是小了點,不知道這狼皮值不值一百。”
提油燈的獵人確認躺下的商品沒有再反咬一口的能力,將身子湊近看它的皮毛,微白的發鬢微微挑起。
“真是不走運,追了這么遠只有這點收獲。”
舉槍的獵人嘟囔著,很不滿意這次追捕的油水。
“各位”老獵人扯著沙啞的嗓子,頓了頓,說道,“有總比沒有好,我觀這風雪有加大的趨勢,要是貿然前進恐會迷失,還是明兒一早再來一趟吧。”
“至于這只狼崽子”老人鬢角泛白,不知是滄桑還是沾了雪,連帶著眼神與語氣一同冰寒,冷冷說道,“先一槍收了它的命,拖回去吧。”
獵狗發出的興奮的狂吠聲,和肆虐的北風糾纏著,將飛雪亂成一團糟。舉槍的獵人嘴角微揚,手指已經扣上了扳機。
正準備開槍的獵人沒有想到,牽著惡狗的老獵人沒有想到,一旁觀看好戲的獵手沒有想到,獵狗沒有想到,沉寂的青松與喧鬧的風雪沒想到,就連躺在地上,幾乎判定死亡的兇狼也沒有想到。
一抹灰黑色的身影從百千層的夜色重圍中突圍而出,從黑洞洞的十幾條對準的槍管前,從明滅不定的油燈光下,這抹身影叼起不能動彈的兇狼,用力往上一拋。
兇狼的視線從地上堆積的白雪躍遷到濃稠的夜色,在夜色幫襯下,那抹身影的清澈眼眸與它剎那間對視,兇狼眼睛里那片平靜恒久的幽潭,掀起驚濤。四濺的潭水,止不住的零落。
它看到了流轉的清河,它看到了清河里沉浮的歉疚,它看到了歉疚里藏著的,那一段時光。
兇狼小聲道,“笨蛋。”眼底卻早已濕潤了。
“彼此。”那個家伙笑著回敬,就好像時光重寫到那片披著黃金甲的樹林,在兩個少年的嬉笑怒罵中擱筆。
由于那抹身影的速度極快,以至于直到兇狼被當面救走后,獵人們才反應過來,老獵人的鬢角慘白,臉上的皺紋詭異的糾纏在一起,在油燈照射下,顯得格外瘆人。
老獵人如何不氣?縱觀打獵幾十年,每次出手必有收獲。往年也有打到狼的時候,可那時卻沒有任何一位同族前來援救。
狼群里的每一頭狼應該都很清楚,當其中的一位同伴遭受傷害或是被獵人所捕,都會直接舍棄掉它。
援救一個廢物,就算營救成功,也只是給本就食物少的可憐的狼群增添一個飯桶。何況還有獵人的阻擊,反倒會損失本群的健康狼,得不償失。
在這片自然天地里,蕓蕓眾生,每個種族都要在有限的資源里進行生死競爭,才能勉強維持生存。實力弱小的,只能成為強者的腹中餐。狼群深諳這條法則,并利用法則,汰弱留強,才能生存到至今。
這,就是狼群的生存之道!
然而現在的情況,卻完全顛覆了老獵人幾十年的打獵經驗,也違背了狼群所貫守的叢林法則。這次援救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莽撞行動。
老獵人不愿承認自己的認知有錯誤,那就只能將錯誤推給前來援救的狼,來保住他的理論。
他的臉色完全陰沉下來,仿佛一繃不住,便會傾盆大雨。心中殺意盎然,手指來回摩挲著扳機。
眾獵人臉色鐵青,敢在他們面前把到嘴的獵物搶走,這要是傳回村里,被婦人兒童用鄙夷的眼光打量著,他們這些獵人的臉往哪擱?
他們向著黑影逃竄的方向追去,北風亂了飛雪,冷了獵人的心,緊了本就凝滯的空氣。
…
夜深知雪重,堆絮彎青松。
頭狼被狼群簇擁在中心,明明寒風不及,可卻怎樣也無法合眼。清冷的眸子映著深幽的光,它的心思沒入幽潭,缺一把上寶劍鋒劃開沉寂,斬斷寂寥,露出那脆弱卻真實的情感。
…
鋒狼仍舊與失敗對峙著,流轉在眼底的記憶愈發明晰。失敗殘存的左眼快速掠過那方灌木叢,就連它自己都沒察覺到,冰冷剎那融成了溫柔。
“血狼之子,這么稱呼你或許更為妥當。”鋒狼報以失敗苦笑,道,“或許你沒有見過我,那我作一個介紹。我叫兇鋒,兇猛的兇,血鋒的鋒。你可以叫我鋒狼。”
失敗的目光漠然依舊,只是微微顫動了片刻。它始終沉默著,視線緊盯著鋒狼的四腿。
鋒狼看出了它眼神的戒備,目光流露出贊賞之色,轉瞬即逝。
它的眼神逐漸清亮起來,認真地說道:“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高峰之于白雪。”
隨后,它的腿腳驟然使勁,只消須臾,便從十幾米外的原地閃掠而來,身形矯健如斯,眼神戰意暴漲,這一刻,劍鋒出鞘,瀟灑淋漓!
失敗早有準備,腳步接連后撤,左眼依舊緊盯著沖殺而來的鋒狼,不顯絲毫慌亂。
鋒狼前行的速度不斷加快,掀起一地新雪,紛紛鋪在它的發端,披露滿目晶瑩。
失敗眼底住著的星辰大海,倒映著鋒狼越來越清晰的身影,可是它依舊沒有要避開的動作。
鋒狼剎那間便飛到失敗跟前,它的鋼針般的狼爪泛著寒光,尖利的四顆狼牙跳動著痛飲鮮血的渴望。
失敗幾乎能感知到鋒狼呼出的溫涼的氣,嗅到它嘴里逸散的腥味。
同時間,失敗舉起前腿,竟是直接踩在了鋒狼的身上!下一刻,它用鋒狼健壯的軀體作為踏板,猛然發力,竟是騰躍而起!
鋒狼的眼神閃爍著,它立刻效仿失敗的舉動,用前爪死死的扣住,這才穩住了身形。
待得它一看,不禁冷汗直出,一棵青松赫然挺立在它面前。若是按照方才的速度直接撞上,可能結果便是它的腰骨直接撞碎,不死也重傷。
它用力地拔出深插樹干的爪子,同時借著樹干,腳步一錯,扭轉身子對著前方便是一記揮爪。失敗迅速后撤,卻還是被抓掉幾撮毛。
見偷襲未得手,失敗迅速拉開距離,給自己爭取到休整的時間。鋒狼隨意的將卡在爪縫間的毛發拔掉,笑著對失敗道:
“你與它真的很相似。可惜,它比你優秀的是,不會有過多的仁慈。”
失敗并沒有去想“它”指的是自己的父親還是鋒狼所說的那個值得它拼盡一切的家伙,它的目光凝視著自顧自言的鋒狼,已沒有絲毫溫度可言。
鋒狼旋即又沖上前去,它張開大嘴,狼牙直指失敗的喉嚨。
失敗迅速后撤,暫避鋒芒。鋪整的新雪秀上幾點落梅。
然而鋒狼的速度始終未曾減緩,對方才吃的一記悶虧全都拋在腦后。它的眼中噴涌灼灼戰火,將這八方的肅殺燒成血紅色的戰場。
失敗退至一棵青松前,此時它與鋒狼的距離不盈二十尺,幾乎下一刻,尖銳的獠牙便會觸及失敗跳動的咽喉!
它的身子向前傾,利爪緊扣地面,欲故技重施。同時腦海中閃電般的劃過無數個念頭。
“它明知道之前已經因這吃了不小的虧,可為什么這次非但沒有所顧忌減慢沖速,反倒比之前速度更快?莫非它使詐?”
“如果它要防備我方才的舉動,那么唯一的方案便是先后撤幾步,拉開距離,同時穩住自己的身形,再趁我不備,伺機而攻。”
“那么就在它后撤的那一刻,搶先出擊,攻其措手不及!”
念及此處,失敗直接放棄了踩頭方案,借助樹干的力量,蓄力俯沖,它料到鋒狼一定會后撤。
然而,鋒狼化作那把傲然劍鋒,沒有停頓,沒有遲疑,沒有退讓,竟是不偏不倚的直接朝著失敗沖來!
下一刻,失敗躲閃不及,它只能側偏一下狼首,尖銳的狼牙,竟是生生刺進失失敗的皮毛,挖去一大塊的血肉。
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殘雪,暈染了落梅,挑起鋒狼骨子里的兇戾殘暴!
失敗遭受一擊重創,它腳步接連后退,與鋒狼迅速拉開距離。它用舌頭清理一下傷口,湛藍的眸子里盛滿了不解。
“為什么…你不退?”
鋒狼望著蕭索的天空,沉郁的絮云讓它想起了故友的臉。它舔了舔唇角的殘血,認真思索了一下,歪著頭笑著回答道:
“可能,我比較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