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亮溫柔,像灑了一地碎銀,如此皎皎的月,定是經(jīng)過白日灼灼日光洗凈過的。青碧的湖面上,一半映出的是地上層疊的青翠山巒,一半是粼粼月輝。
如此靜謐、美好的時候,正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好機(jī)會,那如鏡面琥珀的湖水里,果然還倒映著一對男女的身影。
男女跪在月下,對月起誓,
“我阮白。”
“我孟晚秋。”
“今日起,結(jié)為夫妻,日月為鑒、天地為證,從此永結(jié)同心,不離不棄,共赴白頭。”
說罷,二人對月磕下三個頭,便算是禮成。
女子穿了一身桃色短衫,姣好的容顏一如這月輝般清麗,她看著身邊的情郎,臉頰微紅,只道,“白郎,從此以后我們便是夫妻了,你可后悔?”
那男子模樣也還算俊逸,一身長袍,將那女子攬?jiān)趹牙铮霸蹅兦嗝分耨R走到如今,若不是沈家逼人太甚,強(qiáng)占民女,否則我斷不會如此草草便與你成了婚。”
“能與你成親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咱們一同死在這湖底,投胎的時候把手握緊些,一同去黃泉路、幽冥司,約好了下輩子再見,再投胎的時候,便誰也不能把咱們分開了。”
明明是花前月下的好時候,女人的話卻讓夜晚陡然多了森森涼氣,原來竟是一對殉情求死的小情侶。
那男人點(diǎn)頭,拿了旁邊的酒壺,斟滿了兩杯酒,滿是柔情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喝了這杯交杯酒,咱們便上路吧,待會兒天亮了,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可就不好了。”
他嘆了口氣,“若不是實(shí)在沒法子了,誰會愿意走這條道?要恨就恨天意弄人吧。”
女人搖了搖頭,“我不恨,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她像是聽了世界上最好的情話,粉面更如花般嬌紅,接過酒杯,便一口飲盡。
眼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雙眸如水一般盯著面前心愛的人,“白郎,該你了。”
“哦,好。”那男人有一刻片刻的失神,看著眼前清秀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一股痛意,掩袖將杯中的酒喝罷。
男人與女子執(zhí)手站起來,手中一張大紅蓋頭,替女子蒙過頭頂。
其時,普通百姓一生難得穿上幾次新衣服,更不要說什么鳳冠霞帔、十里紅妝了,二尺紅布繡上鴛鴦戲水便算是圖了吉利。
“我數(shù)一二三,咱們一同跳。”
女子滿眼的艷麗紅色,聽到上頭男人的低沉聲音,握著自己的手明明指尖微涼,掌心卻都是汗。
她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按習(xí)俗,未進(jìn)洞房的女子不得與夫君說話。
“一,”
“二,”
“三。”一個巨大的力道忽然推向腰間,女子整個人向湖里栽倒下去,那緊緊握住自己手的手已經(jīng)松開。
“噗通”一個水聲,漣漪向兩邊闊散,鮮紅的蓋頭在翠綠的湖水里像盛開的一朵艷麗的花。
“白郎。”女子在湖水中撲騰著,頭發(fā)黏在臉上,濕透的桃色衣衫貼在身上,狼狽至極“你干什么?”她看著岸邊的人。
“我后悔了,我不想死。”那男人噙了一抹殘忍的笑。
“你后悔了?什么意思?”她像聽不懂,掙扎著向岸邊游去,其時春寒料峭,湖水依舊冰冷,她終于游到岸邊,臉色凍得面色青紫,伸出一只手去,望著那個男人,“拉我上去。”她道。
男人冷冷地看著她,抿唇不說話,他推她下水,憑什么還要拉她?
可她就這么固執(zhí)地伸著那只手,一雙眼睛干凈,帶著倔強(qiáng)“拉我上去。”她重復(fù)道。
“晚秋,你喝了毒酒,上來又能怎么辦?還不如就在這個湖中好好做個了斷。”男人一字一頓的話如毒蛇在心口盤繞。
“拉我上去。”她好像在跟他較著勁,一味地重復(fù)。
男子無奈地?fù)u了搖頭,蹲下身來,伸出一只手。
女子大喜正要去接,下一刻手卻被打開了,原本漂浮在水中的身體,一時間受了力,又栽倒了回去。
“我說了,我沒辦法,要怪就怪天意弄人吧。”
她的臉被浸在湖水中,終于還是落下一滴淚來,與湖水混在一起,“你好狠的心。”她低聲道。
“狠心?”男人臉上浮現(xiàn)一抹諷刺的笑容,“狠心的是你,要嫁給沈家那個膿包兒子的是你,又不是我,卻想拉著我一同死,憑什么?”
“所以殉情都是假的,那些情話都是假的,只有我一個人傻傻喝了毒酒,只有我一個人跳湖,你從一早就做了打算?”劇毒侵心,她身子顫動,一口血吐出,在湖水中侵染開來。
“你猜得沒錯。”男人冷漠的表情像她從來不認(rèn)識一般。
她漸漸放棄了掙扎,像是一只手拖著她,漸漸往下沉,往下沉。
“我從未逼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yàn)橹挥心闼懒耍藥途褪俏业牧耍氵@樣的人,根本做不了幫主,癡傻、軟弱,還每天幻想些不切實(shí)際的愛情,你早該死了。”
湖水漫過頭頂,她聽到他說的那些話。
她是孟晚秋,匪幫的女頭目,她愛看話本,愛聽悲劇,她曾經(jīng)喜歡那些撕裂的美好鋪陳在自己面前,她常幻想轟轟烈烈地去愛一場,悲喜由他,生死由天,可是原來悲劇到了自己頭上,是這樣的感覺。
隨著毒在身體里蔓延,她的血液凝固,身體痙攣,她縮在湖水中,只有無邊的痛楚和冰冷,睜開眼看見前十六年渾渾噩噩的時光,若不是沈家逼婚,她會不會還能和他有個善終?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和鹽商李大人家的二小姐早已經(jīng)私定終生了,如果不出意外,下月初三,我就要去李家提親了。”上頭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她深深地沉了下去,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黑暗,或許真的就是絕路吧,至少不用嫁給沈家那個不務(wù)正業(yè),日夜流連于花街柳巷廢物一樣的三少爺了,她是不是還應(yīng)該感謝阮白?
可她怎么能忍住不恨?她或許庸碌,但是這輩子,她對不起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