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臉無語的顧瑾言,顧東林老兩口嘿嘿一笑,也沒有繼續站在門口多說什么,而是就此結束話題,把他引進了家門。
之后放好行李,安排住宿,商量午飯吃什么菜,和家里邊的保姆管家等傭人打招呼,等著一堆回老家以后事情都處理好了,外婆去忙著做大餐,顧瑾言則被外公叫進了二樓的書房。
書房里,外公先是給顧瑾言倒了一杯茶,然后又從書架上找出一本制作精美的大書放到顧瑾言面前,顧瑾言接過來一看,發現是三年前修訂的最新版顧氏族譜。
“這是……”顧瑾言不解地看著外公。
外公咂了一口茶水,面對顧瑾言的疑惑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著之前在門口的話題反問道:“這次費心思框你回來,為的是什么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雖然顧瑾言本意是想問問外公那族譜給自己干嘛,但是既然外公要先聊其他的,他也就壓著自己的好奇心把族譜放到一邊:“還能有什么,不就是讓我們這幾個孫兒輩回來跟著您老人家學醫嘛,老生常談的事情了。”
對此,顧東林的回答卻是:“呵,要是你們幾個混小子有一個能體諒體諒老人家,我至于搞得這么沒有牌面?要知道多少人三跪九叩束脩百萬我都不樂意教,結果到了你們這卻低聲下氣地求你們都不肯學,真的也是氣死個人了。”
“您要真用親長的身份強壓,瑾行他們又有哪個敢不學呢。“面對外公的抱怨,顧瑾言苦笑著回道。
顧家以醫術傳家,在巴蜀一帶素有巴蜀藥王世家之稱,每代掌門都是醫術不凡的巴蜀藥王,在西南一帶名聲赫赫,再加上那長到最遠能追溯到東漢一朝的族譜和老人家珍藏的好幾顆明太醫官印,說一句中醫世家真的也是實至名歸。
而且顧瑾言他外公和外曾祖父更是開國前后赴京為開國元勛們治病調養,還參與了國內醫療體系的建立和改革,前后兩代人在京城那種首善之地力壓群雄,皆是舉國有名的一代名醫。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盛極而衰,就是這樣一個源遠流長的中醫世家,其傳承卻即將在顧瑾言的外公顧東林那一代手里斷絕,這對于作為族長的顧東林來說,無疑是萬分難以接受的。
只可惜讓顧家的傳承幾近斷絕的,不是說顧瑾言的外婆沒有給他外公生下男性后裔,而是在于男丁不少,卻沒有一個人能繼承老爺子的醫術。
要知道顧家能以醫術傳家數百年,還屢次供職太醫院做醫官,家傳醫術水平之高,本來就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肯定學得精通的手藝。
更別說這外祖外曾祖這兩位一代名醫還精益求精,在現代醫學傳入國內的時候不僅沒有囿于門戶之見而心生排斥,反而還積極地向那些外來名醫討教學習。
顧瑾言的外公更是在戰亂時期遠赴外國留學,吸納現代醫學中手術和抗生素制備、精神病話療等精華部分為己用,學貫中西,堪稱大家。
這樣開明包容的態度讓他們本就絕頂的醫術更上一層樓,卻也同時讓顧家本就淵博復雜的醫術的難學程度也更上了一層樓,甚至于可以說是到了折磨人的地步。
畢竟不管是西醫的現代醫學,還是中醫的傳統醫學,都不是什么簡單的學問和技術,其精妙高深之處值得一個人窮盡一生去鉆研。
從大學醫科生收分之高就可以看出學醫有多難,絕大部分高考能考六七百分的天才們也只能精研其中一條路的一個分支,就更別說兩條路一起走了。
不僅如此,兩種醫學還在部分領域互相沖突對立,甚至于到了非此即彼,互不相容的地步。
畢竟中醫因為儒生被不為名相便為良醫的話洗了腦,什么醫術都不會拿著神話傳說和古籍遺本就跑去當醫生,而且還仗著更懂文化更有話語權出書立說筆削春秋,讓傳統醫書里摻雜了太多的唯心主意和之乎者也,很難系統化。
而西醫說是科學系統化的醫術,但實際上除開利用了現代檢測器械,看起來更有條理以外,很多治療手段在剛研發出來的時候也不見得有多科學。
結果就是中醫有現代科學無法檢測驗證,卻又行之有效的手段,而西醫也有很多不符合中醫系統性治療理念的治療方法,卻實用起來效果斐然的技術。
大家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有問題。
偏偏顧東林不僅要求自己的傳人必須在兩條路上都走到巔峰,而且還從一開始就不分主次地同時進行學習,就未免有些太過于為難人了一點。
以至于他較大的幾個子女,顧瑾言的大舅二舅三姨媽等人紛紛在考上一顆大學以后就放棄了家傳的中醫,改為走上了臨床手術醫師的道路。
不過這里邊除開兩條路一起走確實太難了以外,也有外公他老人家當時醉心于醫學研究和治病救人,忽略了對子女的管教的緣故。
雖然后來他發現問題以后自我反省并及時做出改變,對顧瑾言當時年齡稍小一些,還沒來得及上大學的兩個舅舅改變要求,不再強求他們一開始就中西醫同時學,而是先學中醫把祖傳的手藝繼承好了再去考慮博采眾長。
只可惜醫學也是一門學問,而做學問是要看天賦的,而顧瑾言最小的兩個舅舅恰恰就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不說顧東林父子兩代人從西醫中觸類旁通去蕪存菁的部分了,就連原本祖傳的純中醫那部分都不能學到令老人家滿意。
結果最后逼急了,這兩個舅舅干脆一個經商一個投軍,連大學都沒讀就徹底放棄了醫學這條路,以至于當時老爺子氣得差點跟這兩個人斷絕父子關系。
后來雖然和好了,但在外邊野了心的兒子們就沒辦法再回來悶頭學東西了,老爺子沒辦法,就只能等到第三代,也就是顧瑾言他們這一代當中來隔代挑選傳人。
然而顧家瑾字輩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問題,顧瑾言五個舅舅當目前為止只給外公他老人家生了三個孫子,連同顧瑾言這個大外孫在內,也才四個男丁。
選擇面本來就已經夠窄了,更可氣的是這四個人天賦怎么樣先不說,還沒一個對醫學有興趣。
除開顧瑾言因為從小被外公外婆帶大,小時候接受過一些基礎教育以外,另外三個表弟都因為跟著父母在外長大,外加那時候老爺子還沒完全放棄幾個舅舅的緣故,并沒有從小就開始學習中醫基礎。
后來顧瑾言母親顧青檸畢業以后出來工作,老人家為了母子融洽把當時還才小學的顧瑾言強推了出去,顧青檸本身中醫就沒怎么學,又整天忙工作都來不及,顧瑾言自然漸漸地就把中醫給放下了,到后來更是因為各種原因而完全沒了興趣。
老爺子的大孫子,只比顧瑾言小了不到一歲的大孫子瑾行在學習上極有天賦,可惜天賦好得有點太過分,到清北讀少年班研究物理學和機械工程去了,對中醫這種不科學的學科毫無興趣。
比顧瑾言小兩歲的二孫子瑾矩倒是沒那么妖孽,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回來跟著老爺子學了一段時間,也是因為他的存在,當時老爺子才會放手顧瑾言。
可惜這家伙沒有定力也沒有毅力,比起醫學古籍,更喜歡瘋玩瘋鬧和電子游戲,回老家以后裝模作樣還不到一年就裝不下去了,灰溜溜地在他爹的掩護下當了逃兵。
最小的瑾止現在都才讀初一,而且從小就熱愛運動和武術,體格健壯,學習卻差得要命,不僅不肯學,而且也不像是有天賦學醫的料子。
所以事情到這里就僵住了,哪怕老爺子一再放低要求,到現在也依舊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傳人,以至于顧瑾言他們這幾個孫輩幾乎每次回老家來都會被念叨,像催婚一樣催著他們回心轉意,到了最后更是開始以家產做誘惑了。
就好像今天一樣。
當然這也是老爺子為人民主,尊重子孫們的自我選擇權,比起強硬壓迫,更希望自己的繼承人是發自本心的想要學中醫,而不是被逼著學。
不然他要是真拿出為父為祖的身份來強逼,以他的威勢和身份,這個家里又有幾個人敢違拗他?恐怕就連瑾矩這個在清北大學都快拿到碩士學位的工科生,都只能乖乖地輟學回家抱著滿是文言文的醫書苦讀,就更別提他們這幾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了。
甚至于就連幾個舅舅,當初也沒可能轉專業和逃學,除開建國初期動亂那幾年,老爺子的面子還是很有含金量的,更別說還是為了管教自己兒子,入了伍送進軍營也能立馬抓回來。
這也是顧瑾言為什么沒有一開始就想到,這次回來探親是老爺子為了勸他‘回頭’設的一個局的緣由所在。
畢竟老爺子努力勸誘卻毫無成效,似乎也有些灰心了,從今年春節開始就比較少再談這件事情,哪曾想現在暑假時候卻突然來這么個大招,實在是讓習慣了和幾個堂弟一起看老爺子表演的顧瑾言有些猝不及防。
對于顧瑾言的苦笑,顧東林撇了撇嘴:“又不是要你去送死,繼承我老顧家家產有哪點不好嗎,放在我爹我爺他們那個年代,親兄弟為了這個少族長的名頭都可以打破頭,現在求著你們當你們還嫌麻煩,人心不古,道德淪喪……”
顧家人普遍長壽,顧東林口中這兩位先祖競爭少族長之位的時候,華夏國還是封建君主制國家呢,當時的顧家族長不僅有很多官場上的人脈,掌握著族人入仕做官的門路,還管著顧氏宗族上千口人和幾十萬畝地以及各種商鋪產業的財路。
再加上當時醫生的社會地位不高,不當族長的話想出人頭地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考科舉,作為其繼承人的少族長位置自然是搶破頭也要爭的好東西。
可是現在醫生的地位提起來了,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祖產也在新朝開國以后煙消云散,新產業大多都被交給了幾個舅舅打理,老爺子手里頭留下的產業基本都是諸如老宅祠堂之類的固定資產,不僅不能賣,像祠堂這種地方反而還要倒貼錢去維護。
所以顧家少族長的位子放在現在雖然也不能說完全沒價值,但至少在顧瑾言看來是真的吸引力不大。
更不要說他到底是老爺子的外孫,等到老爺子百年之后,族長的位置多半還是要落到先大舅這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繼承人手里,就算大舅沒有兒子,另外幾個表弟也不來跟他爭,等到這些家產從舅舅那兒轉到他手里,他也該六七十歲了,要這么些產業有什么用?
實在是沒有那個必要去枉費自己的青春還惹人討嫌。
當然,這種話肯定是不能對著老爺子開口的,所以面對外公的抱怨,顧瑾言還是用慣常的人各有志作為借口來敷衍他老人家。
卻沒想到,這個以前只要一說老爺子就會長吁短嘆著放棄勸誘的借口這一次居然不管用了,面對他的敷衍,老爺子非但沒有放棄,反而正色反駁道:“可是我之前問過六丫頭(顧瑾言母親),她說你有學醫的想法啊。”
“有……有嗎?”顧瑾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昨天我打電話,問到你期末考試的成績,她說你考得不好,連下學期進重點班都要靠你舅媽給你開后門才行,還說你打算讀理科方便以后找關系進蓉大醫學系,以后畢業了不管是從醫還是在醫藥業經商,有家里的關系都更容易一些。”老爺子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我就想著反正都是學醫,學什么不是學,不如回來跟著我……”
“……”
聽著外公絲毫不在意他這么早就計劃著未來扯家里的大旗做生意,反而還條理分明地為他鋪墊前程,言語之中甚至不在意他拿自己再傳弟子繼承人的身份當墊腳石。
只求他把醫術學好,只求他把中醫學好,只求他把顧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家學分毫不差地傳承下去。
只要做到這一點,他連顧瑾言學完以后到底是當真醫生治病救人,還是掛羊頭賣狗肉,打著醫生的名頭辦廠賣藥做商人都不在乎,言辭之無奈懇切,讓顧瑾言一時間張口無言,實在是找不出話來在做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