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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殺

第十五回 冰冷大手

話殺 霖江南 4527 2020-01-05 20:07:41

  馬交虎到洗手間洗凈兩個水杯,一人面前放了一個,道:剛子,你這是打哪來的?”

  何成剛擰開瓶蓋酒,咕咚咕咚倒著酒,道:“剛唱完歌,有個單位請客。虎哥,你大半夜不睡覺想什么呢?”

  馬交虎也不客氣,端起酒杯喝完,道:“還不是因為公司,難啊。”

  何成剛拽了個雞腿邊大口啃著,邊道:“又咋了,有人找事?有事就說,老弟一定幫你。”

  馬交虎話鋒一轉,道:“不提了,來,我敬你一杯,謝謝你的幫助。”

  何成剛扔下雞腿,瞪著眼睛,道:“虎哥,你再這樣我真的不理你了。咱們倆誰跟誰啊,你怎么老和我客氣。”

  馬交虎聽了莞爾含笑,道:“好,不客氣。”

  酒杯“當啷”一碰,二人仰脖一飲而盡。

  何成剛砸吧砸吧嘴,道:“虎哥,嫂子回家了?”

  馬交虎惑然道:“什么嫂子,我還沒結婚呢。”

  何成剛恍然大悟,道:“沒結婚呢,我以為那個誰是你媳婦呢。”

  馬交虎道:“你是說馬金萍吧,她是我合伙人。”

  何成剛舉起酒杯,道:“怪我,誤會了,我自罰一杯。”

  馬交虎問道:“那你呢,女朋友不少吧?”

  何成剛從兜里掏出煙,道:“就一個,是我大學同學。”遞過去一根,用打火機點燃。

  馬交虎猛吸了一下,冉冉吐個煙圈,道:“什么時候結婚,老哥給你封個大紅包。”

  何成剛大咧咧靠在沙發上,道:“結啥婚,先玩幾年再說。”

  馬交虎笑道:“你不急,你爸媽肯定急著抱孫子嘞。”

  何成剛道:“虎哥,你咋還不結婚?”

  馬交虎喝口茶,道:“要錢沒錢,要房沒房,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誰愿嫁給我啊。不像老弟你,生下來就端著鐵飯碗。”

  何成剛神色略顯不滿,道:“毛線,我最討厭上班了,早八晚五的,沒一點自由。”

  馬交虎道:“看你說的,要不咋倆換換?”

  何成剛直起身體,道:“行啊,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和我爸媽說,叫你去局里上班。”

  馬交虎忙道:“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哪那么容易啊,再說我又不是你親哥,你爸媽才不管這閑事呢。”

  何成剛欲言又止,卻抽了口煙沉默不語。

  馬交虎詫異道:“剛子,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啊?說吧,只要我能辦到。”

  何成剛略作沉思,道:“虎哥,老弟也不瞞你了,我不是路過這,是我媽叫我來的。”

  馬交虎不禁更加驚訝,道:“阿姨?她叫你來干嘛?”

  何成剛呵呵笑道:“沒什么,沒什么。虎哥,你有對象嗎?”

  馬交虎坦然道:“以前處過,已經分手了。”在他看來,只有張曉麗才配這個身份。

  何成剛“哦”了一聲,接著言道:“那你家除了叔叔阿姨,還有兄弟姐妹么?”

  馬交虎覺得這話問的很奇怪,說道:“剛子,你我是兄弟,有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何成剛捏住酒杯,道:“沒事,這不是閑聊嗎。”

  馬交虎嘆了口氣,道:“實話告訴你吧,我爸早就去世了,家里除我媽之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

  何成剛仿佛饒有興趣,道:“叔叔什么去世的,是得了什么病嗎?”

  馬交虎悶悶喝了兩杯酒,娓娓道來。

  何成剛如同變了個人,立刻聚精會神,狀態居然和平昔迥然不同,支耳聽他講述。

  馬交虎的父親名叫馬仁卿,出生在一個平原村莊。那光景正搞什么保衛運動,到處都在批判抓人。因為祖上是富甲一方的地主,馬家當然就成了打擊對象。家里原來的三層樓房,被那些人強行拆除。叔叔一家受盡折磨,因此偷偷跑到國外躲避。馬仁卿父親不肯背井離鄉,才舉家搬到這個城市隱姓埋名。

  馬仁卿自幼聰明,小小年紀又歷經了那么多變故。所以暗暗發誓,一定要讓父母過上好日子。他十三歲那年,就開始和鄉親們拉著板車,往附近城市里倒騰煤炭,吃苦受累自不必說。到十七歲,就掙了不少錢。十八歲經媒人介紹,與馬交虎母親蔣桂芝結為夫婦。婚后兩年,便與同鄉成立了一個建筑隊。

  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馬交虎呱呱落地,馬仁卿已經成為當地很有名的建筑老板。

  做生意嘛,自然少不了請客應酬,否則,也接不到工程。

  不到三十歲,馬仁卿就得了富貴病——三高(指高血壓、高血糖和高脂血癥)。

  母親蔣桂芝常常勸道:“錢賺不完,身體累垮可就完了。”每當妻子擔心的嘮叨這句話,馬仁卿總是笑著說道:“我不賺錢,你和兒子怎么辦?我寧愿自己多受點累,也不能叫我兒子吃苦。”

  馬交虎十五歲時,才三十七歲的父親累倒了。

  那年,馬仁卿接到一個大工程。為了能按時結算工程款,他沒日沒夜的陪領導吃喝玩樂。春節初七早上,他一起床就栽倒在地。送到醫院經過搶救,還是處于昏迷狀態。

  醫生說:要想要徹地治愈,必須得打開腦顱,清除里面的瘀血。

  在那個醫療條件不怎么發達的年代,這可是非常危險的手術。

  母親蔣桂芝急忙四處送禮托人,終于和主刀醫生拉上關系。在塞過紅包之后,她問:“如果簽字作手術,能保證病人完全康復嗎?”主刀醫生傲慢的說:“怎么保證,哪沒有百分之百的事?不過看在院長面子上,我肯定會盡力。”蔣桂芝熱淚盈眶,道:“醫生啊,人活著還有個盼頭,要是手術失敗,還不如不手術呢。”主刀醫生面無表情,道:“你自己看著辦,反正各種突發癥、后遺癥我都告訴你了。”蔣桂芝嚇都嚇傻了,那敢輕易簽字做主。就找來婆家妹妹和娘家弟弟,一起商量。

  是夜,馬家客廳。

  馬交虎的舅舅道:“姐,反正人都這樣了,我覺得還是作手術吧,作手術還有個希望,不作手術他就會一輩子躺在床上,你就得一輩子伺候他。”弟弟當然是為姐姐著想。馬交虎的姑姑持反對意見,道:“這里的醫療條件太差,要不換到首都醫院試試。”馬交虎的舅舅一聽,隨即陰沉著臉,道:“你說的倒輕巧,這段時間為了給姐夫治病,我姐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還哪有錢換醫院了?”馬交虎的姑姑惑然道:“我哥掙那么些錢,看病才用了多少?再說,要是作了手術,把我哥的病治好,以后不會再賺嗎?”馬交虎的舅舅嘟囔著,道:“如果治不好咋辦,不白花那么多冤枉錢?”馬交虎的姑姑騰地站起來,道:“治不好就治不好,錢重要還是人重要?花錢怎么了,那是我哥掙的,又不是你掙的,你心疼什么!”馬交虎的舅舅立刻抓住話柄,道:“好,這話是你說的,如果你哥的病作手術治不好,那阿虎給你們養!”馬交虎的姑姑頓時勃然大怒,道:“怪不得,我說你咋怎么這么好心,原來是怕我哥哥死了,你姐姐沒錢了是吧?我養就我養,嫂子,如果我哥哥的病治不好,你就把阿虎交給我。”馬交虎的舅舅冷笑一聲,道:“嘴說沒用,你敢寫字據么。”馬交虎的姑姑氣沖沖拿來紙筆,“砰”的拍在茶幾上,道:“說吧,字據怎么寫?”

  那晚,母親沒有征求他的想法;那晚,馬交虎攥著父親的手流了一夜淚。

  結果還是決定作手術,而馬仁卿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醫生說:“手術進行的很順利,應該沒什么問題。”

  手術后次日凌晨六點,三樓病房內。

  馬交虎哭得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被凄厲的聲音驚醒了。

  “醫生,醫生,病人出血了!”母親蔣桂芝“噔噔噔”跑出病房。

  馬交虎心口一凜,慌忙抓住父親的手,搖晃著泣道:“爸、爸。。。。。。”

  許是回光返照,許因離舍不下。

  在悲痛欲絕的哀號中,馬仁卿的大手竟微微捏了捏兒子。

  馬交虎感覺到了,他立刻沖著門外喊道:“媽,我爸動了,醫生,快來人啊!”

  話音未落,母親蔣桂芝便和主刀醫生飛奔進來。

  醫生翻開父親的眼皮,用手電筒照著察看片刻,道:“瞳孔正常,病人有點知覺了,如果明天能渡過危險期,那手術就算非常成功了。”

  母親蔣桂芝長吁一口氣,道:“大夫,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醫生摁滅手電筒,回道:“這個要看病人的體質,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三五年,也可能醒不過來。”

  馬交虎一直渾身顫抖著,目不轉睛盯在父親那張因為手術而變得臃腫的臉龐上,心里不停的喊道:“爸,你快醒過來啊,爸。。。。。。”

  母親蔣桂芝又從兜里掏出個紅包,像拜神一樣,道:“謝謝你大夫,謝謝你大夫!”顫顫巍巍塞進醫生手里。

  凌晨七點十七分,馬仁卿溘然與世長辭。

  馬交虎本不屑于鬼神之說,但父親臨終前用力那一捏,讓他相信這個世上肯定有神靈,肯定有陰陽兩界。也讓他領悟到了什么是父子連心,什么是生離死別。

  馬仁卿走的當天,是正月十四。那天雪下得很大,太平間的尸體都放滿了。男護士將他往太平間里一推,轉身就走了。

  年僅十五歲的馬交虎,也不知那來的膽量,他跪在太平間冰冷的地上,握住父親的手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親朋好友剛拽走他,一轉眼發現他又鉆進太平間里了。無奈,母親和姐姐只好把飯菜送來。

  與那么多死人共處一室,馬交虎沒有絲毫恐懼。因為他堅信,只要父親在身邊,沒人敢傷害到他,鬼也不敢。

  元宵節過后,在太平間外面舉行了告別儀式。出乎意料,那些常與馬仁卿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人,一個也沒到現場。

  馬交虎心里明白,這就叫人走茶涼。

  親戚朋友將馬仁卿抬上卡車,在妻子和兒女的痛哭中緩緩駛向火葬場。

  一路上,馬交虎都非常恍惚,因為哭累了,因為淚水哭干了。他就那么攥住父親的大手,呆呆坐在車廂里,直勾勾盯著父親,盯著父親被葬儀師打上腮紅的慈祥的臉。他不相信父親就這么走了,父親怎么可能丟下自己走了?他覺得父親只是累了,只是睡著了。

  “阿虎,到了,下來吧,最后去給你爸爸磕個頭。”姑姑抽抽噎噎道。

  馬交虎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依然動也不動。

  叔叔滿含熱淚掰著他的指頭,道:“阿虎聽話,快松手。”

  馬交虎突然叫道:“我爸爸動了,手又動了,媽,我爸的手又動了。”

  舅舅從旁邊走過來,想和叔叔一起拽開他。

  可馬交虎和父親五指交叉的抓著,怎么也拽不開。

  母親蔣桂芝揮起巴掌,狠狠扇在兒子臉上,哭罵道:“放手,你咋這么不懂事。”

  馬交虎一驚,不由自主的松開了手。

  叔叔和舅舅隨即便架起他,放在推車前的地上。

  姑姑跪著哭道:“阿虎,再給你爸爸磕個頭。”

  馬交虎像沒聽見一樣,大張著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別人把父親抬下車,然后慢慢推走。

  姐姐邊磕頭邊喊叫:“爸、爸。。。。。。”母親也哀嚎,道:“老馬啊,你就這么走了,把我一個人扔下,我們娘仨可怎么活啊。”

  當父親被推進火化爐那一刻,馬交虎突然清醒,像瘋也似的爬起來,蹌蹌踉踉狂奔過去。

  叔叔急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服:“阿虎,阿虎!”

  “爸!”這一聲撕心裂肺,天地為之動容。

  何成剛擦擦眼睛,道:“虎哥,你說的我眼淚都下來。”

  馬交虎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牽強一笑,道:“也就從那個時候吧,我才經常寫點詩歌。”

  何成剛問道:“是寫給叔叔的嗎,給我看看。”

  馬交虎起身走到辦公桌前,道:“算是吧,有時候憋的難受。”從抽屜里拿出個本子,道:“那時候年紀小,寫的不怎么好。”遞給了他。

  何成剛打開第一頁,題目是《父親,今夜讓我送你回家》。

  內容如下:

  輪年生死難相忘,斗大手,牽心房。千里之外,相思痛斷腸。

  縱使話千句,淚千行,一去不知返,念念心中藏。

  夏夜幽夢伴還鄉,三寸盒,掌心涼,趨趨一步一蹌踉。

  對遺像,笑不語,慈愛畫中傷。

  知是年年兒思痛,怎忍心,冥冥兩界不相望?

  ——

  父親,今夜夢里我送您回家

  用紅綢,把您輕輕地包裹,捧在我流血的心間。

  您說數十年來客居他鄉,為的就是將來把思鄉的身軀埋葬在故鄉的碧水綠林旁。

  上路了,父親。

  沒有送行的人們,沒有撕心裂肺的哀樂。我捧著您的余溫,走在漆黑的夜里,讓星星,如您明亮的眼睛,為我照明。

  河水低咽,怕哭醒睡夢中的您。

  過橋了,父親。

  我小聲地提醒您,怕您長期漂泊在外的記憶失去對家鄉石橋的印象。

  ——

  祖母對少年的擔心,美麗的容顏,從此演變成一朵凋零的山花,駕鶴仙去。

  許是冥冥中牽手,怕你跌倒。當歸散發著奇異的清香,在夜風中將您輕吻。

  告訴您,那個濃綠村落到了。

  你在夢中經常囈語的家鄉,就是您安息的地方。

  清澈的潺潺溪水,是村里永遠的魂。

  一望無際的土原,與地平相連,誰?在天宇私語?

  終南山下的不老松下,誰?在含笑飲酒,誰在翹首以盼,佑兒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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