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破破爛爛的街巷,一間破破爛爛的小作坊,一臺并不破爛的機床正發出刺耳的噪音。
機床停止了轉動,噪音也嘎然而止。
沈休小心翼翼的從磨光機上取下一個錐形物件,用手指磨砂著尚有余熱的成品。
小作坊的主人是一名中年漢子,名叫陳福,正蹲在屋門口抽著煙,好奇的看著沈休的操作。
“這玩意你每天都要做幾個,到底是個啥?”陳福忍不住問道。
“彈頭?!?p> 沈休又從兜里取出一個類似圓柱的物件,扭頭沖陳福道:“這個是彈殼?!?p> 陳福一臉迷惑,“沒聽過?!?p> 沈休笑了笑,心道你若聽過才有鬼了。
他又跑到沖壓機床上一番操作,將彈頭和彈殼壓到一起,然后又對陳福道:“你看,把火藥沖彈殼后面灌進去,然后在壓入底火,就是子彈了?!?p> 陳福皺眉,粗著嗓子道:“有啥用?”
沈休聳聳肩,“保命?!?p> “憑這個小玩意?”陳福嗤笑一聲,然后正經道,“明天龍騎招新人,你要去參加吧?”
沈休繼續著手上的工作,道:“城主死了,內城的那幾個家族為爭城主之位都斗翻天了,龍騎還有心情招新人?”
陳福仰頭吐了一個煙圈,愜意道:“貴族們自己斗自己的,關龍騎什么事。反正不管是誰最后奪得城主之位,只要按時按量給帝國上供交稅就行。”
沈休搖搖頭,“真是個畸形的世界。”
陳福不理會他的感嘆,追問道:“你明天會去吧?”
“沒興趣?!?p> 陳福一愣,驚訝道:“怎么會沒興趣?你不是一直在練氣嗎?”
沈休不以為然道:“我這么努力練氣,莫非就是為了去當保安?”
“保安?啥玩意?”陳福有些納悶,但也不糾結這個問題,畢竟沈休嘴里總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名詞。
他正色道:“龍騎五年招人一次,且只招十六歲以下的少年孩童,若是錯過這次,你可就超齡了?!?p> 沈休也沒在意他的話,隨口道:“招童工犯法的。”
陳福沒理他的胡言亂語,道:“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改變你命運的唯一機會。”
沈休不想接這個話頭,轉移話題道:“你入住內城的審核通過了嗎?”
陳福頓時來了精神,但口中還是罵罵咧咧道:“說起這個我就來氣。我去年就提交了內城居住申請,硬生生給我拖了一年沒動靜,給我急得。
“一個月前我實在坐不住了,到處托人找關系,上上下下打點了一番。然后你猜怎么著,不到一周,審核就通過了。這幫孫子,眼里只有錢!”
陳福雖然說著抱怨的話,但眼角的笑意卻是藏不住的。
畢竟內城的居住權,就意味著更好的生活,這也是陳福一輩子的夢想。
而且陳福是手藝人,即使到了內城,也是不愁餓肚子的。
“陳叔,恭喜了?!鄙蛐菀矠樗械礁吲d,畢竟這個世界給予他的善意的人不多,陳福就是其中一個。
陳福又道:“我想好了,等我搬進了內城,這個地方我就送你了。你只要好好干,別跟著外面那些野小子胡鬧,早晚是可以進入內城的。到時候陳叔罩你?!?p> 陳福的這個決定讓沈休有些詫異,道:“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這幾臺破機器我早想扔了?!?p> 沈休不語,他知道陳福對這幾臺機床寶貝得很。每次維護都是小心翼翼,且必須自己親自動手,斷然不可能有扔掉它們的念頭。
見沈休不說話,陳福嘆口氣道:“進了內城,會有人給我安排工作,這幾臺機器到時候也只有處理掉。用了十多年了,也賣不出什么好價格,不如送你了?!?p> 沈休沉默的擺弄著機床,好半天,才說道:“謝了,陳叔?!?p> 陳福笑了,他了解沈休,聽得出這平淡的道謝所壓抑的感激。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道:“我回去了,門口給你放了個面包,你忙完了記得鎖門?!?p> “不會忘的?!?p> 沈休又制作了幾枚子彈,才咬著干硬的面包,心滿意足的走出了小作坊。
天已經黑盡了,破爛的街道上一片黑暗。
沈休舉目望去,在他目光眺望的盡頭,卻是一片燈火璀璨的高樓大廈,與他所在的這片黑壓壓的街區,形成強烈的反差。
“真是一個畸形的世界啊?!鄙蛐萑滩蛔∮指锌宦?。
他仍記得三年前,那引擎的轟鳴聲,和刺耳的鳴笛。
當時的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劫難逃,卻不想能夠再度清醒過來,只是睜眼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
這個世界里,皇族壓榨著貴族,貴族壓榨著平民,平民壓榨著比自己弱小的平民。
沈休用了三年時間,才從一個弱小的平民,成長為一個不受欺負的平民。
明天的龍騎選拔新人,對大多平民而言,是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可在沈休看來,不過是換個身份繼續被奴役罷了。
所以他沒興趣。
夜風吹過,沈休緊了緊身上打滿補丁的破棉襖,縮著身子,走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上。
從小作坊到家的路,他早已走過無數遍,所以有沒有路燈對他而言,并沒有區別。
可與往常不同的是,當他轉過一個街角時,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街角的陰影里,正瑟瑟發抖。
沈休有一瞬間的猶豫,但這份猶豫沒有阻止他前進的腳步,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那個小小的人身旁走過。
可最終他還是停下了腳步,不是因為善心大發,而是因為褲腳被人拽住了。
他低頭看去,那是一個小女孩,十一二歲模樣,臉上有幾道臟痕,卻不想因為這幾道痕跡,村托著她周圍的皮膚更加的潔白無瑕。
這不是外城的孩子該有的膚色。
小女孩沒有說話,抿著嘴唇,睜著一雙大眼睛,無助的看著沈休。
沈休嘆了口氣,將手中咬了幾口的面包遞了過去。
小女孩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猶豫一番,卻沒有接過。
她撈起褲腿,沈休看到她纖細的小腿上有幾道不算太嚴重的傷口。
“我流血了。”小女孩仰起頭,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道,“幫幫我?!?p> 沈休對這樣的表情很是熟悉,那是希望得到陌生人的善意,又害怕被拒絕的不安。
沈休仔細的看了看小女孩,她身上的衣物雖然已經襤褸,但仍可以看出,是用極好的料子做成的。
沈休默嘆口氣,他知道內城里因為前任城主死去,幾大家族為爭奪城市的控制權而都得翻天地覆,這個小姑娘八成是其中失敗的一家。
這個世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當一個內城的貴族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逃出內城,那將會視為放棄身份,降為平民,且永世不得進入內城。而之前的競爭對手,不得再對其趕盡殺絕。
只是規定是規定,這個世界剛懂事的孩童都知道,斬草要除根,更何況那邊手握權利的大人物。
明著不好動手,暗著來總行了吧。
反正外城的貧民區每天都會死幾個人,沒人會在意。
沈休不想引火燒身,故作淡漠的看著她,道:“那是番茄醬?!?p> 小女孩一愣,但也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面前這人委婉的拒絕。
她心下有些悲切,又有些被人拒絕后的尷尬,她輕輕的松開抓著沈休褲腳的手。
沈休不再去看她,提步向前走去。
“我哥哥是圣域的神衛。”
圣域兩個字讓沈休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去。
小女孩躲避著他的目光,她不習慣這樣死纏爛打的去尋求一個已經拒絕過自己邀請的人的幫助,這讓她覺得很不好受。
但沈休是她遇到的第一個愿意給她一塊面包的外城人,而且她也沒辦法繼續獨自一人在這充滿冷漠的外城堅持下去了。
她需要人的幫助,對生存的渴望壓倒了她僅剩的尊嚴。
她低下頭,囁諾道:“如果你愿意帶我去找他,他一定會報答你的?!?p> 興許怕沈休拒絕,又或者是為了增強自己的說服力,她又強調一句,“我保證?!?p> 沈休有些失笑道:“你是想我帶著你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走上幾萬公里的路程,穿過沙漠,繞過森林,然后在偌大的圣域找到你的哥哥?”
小女孩聽出他語氣中的嘲弄,低下頭,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低聲道:“是的?!?p> 沈休嘆口氣,輕聲道:“對不起?!?p> 小女孩眼中露出一絲掙扎,然后在衣兜里翻了翻,掏出一個紫色的石頭,遞到沈休面前,”這是爺爺給我的,我先給你保管,等找到哥哥,你再還給我好嗎?“
小女孩的眼睛里已經有了一層水霧,卻沒有哭出來,她咬著嘴唇,倔強的看著沈休,楚楚可憐。
沈休知道若是再呆下去,自己恐怕就要心軟了。
他躲開小女孩的眼神,有些愧疚道:”對不起?!?p> 這是預料中的答案,小女孩將頭埋在膝間,“是嗎?對不起,打擾了?!?p> 沈休看著她小小的身子縮在墻角,有些不忍,只得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小女孩,狠心提步離開。
正在此時,一陣破空之聲傳來。
”小心!“
小女孩一聲尖叫,猛然起身,奮力將沈休推開,她自己也借著這股力,向身后退去。
”鐺“,一聲清脆的響聲。
沈休驚魂未定,凝目看去,只見身前的空地之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正在嗡嗡顫抖。
若非小女孩將他推開,恐怕現在他已經命喪當場。
而本該空蕩蕩的街道盡頭,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里的人影。
他雙目如刀,割在沈休臉上,生疼。